非典型包养(22)
魏嘉闻早就明白,这老街区是没有生命力的。可这些明晃晃地、触目惊心的破败,犹如粘在这个国度上的狗皮膏药,让他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滋味。
这是他的老家啊。
这是他出生又成长的地方啊。
他虽对这里没什么感情,却总归不想看到他成为城市的肮脏的阴渠或是恶臭的下水道。
学校的大门把手上缠着生锈的铁链,魏嘉闻下意识地伸手拽了拽,一如既往的没落锁。他两下将铁链除掉,一个人走进学校的院子里去。
他站在满是荒草的操场上,习惯性的抬头去望那跟旗杆,却发现甚至连随风飘扬的红旗,都一如既往的挂着破洞。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可怜。
他在旗杆下坐了好久,久到成群结队的中学生把书包丢在草丛里,拍着篮球从他身边略过去一旁打球,才反应过来。
他漫无目地盯着打球的孩子们。那些孩子们和当初的他是一般的年纪,最是一腔热血又一腔抱负的时节。他们穿着或大或小,无论如何都不合身的衣服,踩着一双几乎要磨坏了的褪色运动鞋,却仿佛能够拥有整个世界。他们虽然过着贫瘠的日子,但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却仿佛与城市中的滑板少年没什么不同。
这种浸满元气的骄傲,是魏嘉闻不曾有过的模样。魏嘉闻这二十多年过得小心谨慎,张扬恣意对他来说只存在于遥远的梦境中。
他不由得看痴了。
往后的几日里,他依然是住在家里。过得没什么意义却还算忙碌规律。每日天不亮便起来,收拾院子、烧锅准备早餐,等一切都忙完了,再来学校看学生们打球。
起初,孩子们对这个遮着面孔的高瘦小哥哥很是害怕。这街区不常来外人,更何况是不敢以面孔示人的外人。渐渐地,察觉了他并无恶意后,打球的学生们便习惯了他的存在,几个大胆的甚至还时不时地拿他打趣,“你老带个口罩,是不是丑八怪啊?”
“你是不是通缉犯啊哥哥?”
“你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么?”
······
魏嘉闻说不出话,情绪也只能藏在张口罩下面,落在学生们眼里,便更是古怪。可他们却不怕了,一个人是好是坏,有时候眼神便能看得出。魏嘉闻的眼神是温柔的,带着纵容与些许的无奈,就仿佛在说:快别闹了。可这些顽劣的孩子们又怎么会善罢甘休?他们依旧是不依不饶的围着他,问七问八,甚至有几次,一个最为活泛又大胆的孩子凑到他跟前,直接伸手去抓他的口罩。他赶紧将孩子作乱的手捉住,费劲地比划了半天,那些孩子们才大致懂得,魏嘉闻是说不出话的。
贫穷向来是与疾病、残疾挂钩的。
老街区残疾的人不在少数,这些孩子们倒也见怪不怪了,虽不至于一哄而散得不理人,却也兴致缺缺。原来这个突然出现的高瘦哥哥不是什么神秘来客,只是个最平庸不过的哑巴。
尴尬的表情只从他们脸上停留了几秒,紧接着孩子们便被更有趣的事物吸引,不再去想魏嘉闻到底是谁。
魏嘉闻对此不甚在意。
他不是没在这间学校呆过,这些孩子的秉性也不是不知道。没什么可失望的,更不必挂在心上,人类所有的劣根性都在这贫穷而低劣的地方展现的淋漓尽致,踩高捧低不过是最稀疏平常的一种。反正他又不是来洗涤心灵的,又有什么难过可言呢?
北昌的日子是压抑而无聊的,好在他想要的,也只不过是看看这些孩子的朝气蓬勃罢了。
魏嘉闻通常会在学校里待到上课铃响起,然而他并不急于回家,而是选择沿着散发着臭味儿的河流走上一会儿,直到过了九点,才缓缓回家去。
魏父魏母前几年开始就不在厂子里上班了。魏父找了份看大门的工作,而魏母则是待在家里,收拾家务、打打麻将。是以九点多回到家里,魏父魏母都已经吃过早餐出门了。
魏嘉国每天都要睡到正午,魏嘉闻乐得如此,自己吃过早饭后,简单的收拾收拾,随后去菜市场买菜,做好了午饭,再把魏嘉国喊起来。
魏父中午不回家吃饭,午饭是魏母和魏嘉闻兄弟俩在家里吃。魏嘉国嫉恨魏嘉闻已久,自是免不了诋毁与讥讽,而魏母对魏嘉闻更是一腔怨言,对他更是呼来喝去。
下午魏嘉国通常是跑出去鬼混,而魏嘉闻则是把自己锁在满是汗馊味儿的卧室里,作曲、写词,一呆就是一下午。
这样的日子虽是痛苦折磨,但总好过在北京无所事事、想入非非。
慢慢的,他学会了对那些恶言恶语充耳不闻,宁静与平和成为他生活的主色调。
早晨,他照例去学校看孩子们打球,孩子们对他早已见怪不怪,甚至有些爱答不理的意味。不过这样也挺好,至少他落得清静。
突然,一个半大的男孩传球失了准头,球直直的向场外飞去,眼看就要砸到一个迎面走来的低年级的小同学。
魏嘉闻心里一颤,猛地站起身来,朝那低年级的小学生喊道,“小心!!”
球是死物,听不懂人话,最终还是“咣”的一声,重重的砸在了小同学的胸前,而魏嘉闻的喊声却在瞬间划破操场本有的平衡,像要把天空整个割裂一般。
他声音落下,自己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第三十章
打球的孩子不去管那矮瘦的小同学有没有受伤,反而围到了魏嘉闻面前,为首的孩子面色不善,歪着嘴用浓重的乡音问,“你不是不会说话么?”
魏嘉闻这番惊喜不小,他清了清嗓子,试探性的发出声音,“啊,啊。”
再次听到自己的声音后,魏嘉闻心中涌动着狂喜,他几乎要跳起来了,却碍于自己大人的身份,只是一遍遍的小声发出声音,“啊,啊······”
为首的男孩不满意魏嘉闻的欺骗,又对他此时奇奇怪怪的行为暗生鄙夷,只是忌惮魏嘉闻将近一米九的身高,不敢轻举妄动。
魏嘉闻是个温润的人,极少与人置气,更何况出言挑衅的是几个孩子,他又重新恢复了声音,就更不会动怒了。
魏嘉闻朝那个被砸后小声啜泣的孩子走去,他弓**子,摸了摸那小男孩的头发,温声说,“疼······疼不疼?要不要,哥哥,送,你去医院?”
魏嘉闻久不曾开口,话说得磕磕绊绊,声音却是温柔的,落在那小孩耳朵里,如沐春风。那小孩一时间忘了哭,他揉了揉眼睛,说,“不,不用了······”
魏嘉闻抓住他黏腻的手,说,“你,你去跟老师请个假,哥哥,带,你,去医院。”
那小孩想了一下,揉了一下胸前,朝魏嘉闻点点头,跑着朝教室去了。
那几个打篮球的孩子却不肯放过他,吊儿郎当的指着他的鼻子,“你不是不会说话么,哑巴。”
魏嘉闻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温声说,“之前我生病了,所以说不出话来,不是什么哑巴。现在好了,自然就能说话了。”
他完整说出这一句话后,自己都有些激动。随后淡淡的笑了一下,不再搭理那些孩子。好在上课铃及时的响起,孩子们再无心去管他是不是骗子、又是不是哑巴,一窝蜂的挤进教学楼。
被球砸到胸脯的小男孩朝他走过来。魏嘉闻笑了一下,想去牵他的手,却扑了个空。那小男孩垂下头,把脏兮兮的小手在褂子上一抹,才去牵魏嘉闻。
魏嘉闻的心脏一动,却没说话。
魏嘉闻打了辆车,在交谈中得知这小男孩叫大毛,父母都去南方的电子厂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他和爷爷奶奶。
两个人到了北昌市立医院,魏嘉闻向值班台的导医说明了情况后,带大毛做了检查,确定没什么大碍后,又将大毛送回了学校。分别前,大毛拉住魏嘉闻的衣角不舍得他走,一双大眼睛里,藏着泪水,一眨眼就要掉下来。
魏嘉闻蹲在他面前,说,“大毛好好学习,以后离开这个地方。”
大毛愣了一下,天真的问,“到了北京,就可以过好日子了么?”
魏嘉闻心里涩涩的。他很想告诉这个孩子,不是的。人生太苦了,挣扎在贫民区是苦,扎根大城市还是苦,到底哪里是好日子呢?他也寻不着。
他摸了摸大毛的头发,心中是无限的悲悯,“是啊,考上好大学,去了大城市,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至少,是比现在要好的日子。
魏嘉闻回到家里时,十二点已经过了一刻钟,魏母和魏嘉国坐在空空如也的案桌前,听到他进来了,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怎么,不挣钱了现在连饭都不知道做了是吧?你上学上到二十二,家里就养你养到二十二,现在全都白费了,以后老娘还得养你到几时?”
魏嘉闻心中一片漠然。
自他小学起,又何曾花过家里几个钱?
他一路上的是希望小学、希望中学,别说学费了,就连学杂费都不交一分;后来读音乐附中,念音乐学院,又是李彦晞全额资助的,怎么到了魏母嘴里,就成了养他到二十二岁?
魏母心中有气,断然不是轻描淡写的说几句就作罢的,她的嘴一旦打开了阀门,就是三峡放水,滔滔不绝,“咱家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你非要学音乐,你当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以前不说你,是觉得你小、不懂事,现在你都二十二了,到底还要这样混日子混到几时?”
魏嘉闻前半生,坏就坏在太懂事上了。
不愿别人挂心,不愿平添父母的烦恼,什么委屈都忍着,什么苦都憋着,眼睁睁看着父母把魏嘉国惯成这副作威作福的模样却什么不做,只想着熬一年、再熬一年,有了自己的生活,一切便好了。
魏嘉闻从小听话。吃得是剩饭剩菜、穿得是魏嘉国穿旧、穿烂的衣服,能不问家里要的钱,一分一厘都不要,能不麻烦家里的事,一丝一毫都不麻烦。可虽是如此,父母与大哥却仍是不满意。无休无止的指使、阴阳怪气的言语,无不将他一步步逼走。正是因为这些陈旧顽疾,魏嘉闻念大学以后就极少回家,就算是回,也只是过年那两天罢了。可虽是如此,他却从没少了往家里汇款。打工的收入、奖学金,他从来都忘不了分给家乡苦苦挣扎的父母和大哥。毕业后签了经纪公司,渐渐有了大额收入,更是定期定额的给父母钱。
这些年的辛酸,这些年的付出,到底没在亲人心里留下什么印记。
魏嘉闻不说话。说再多,都是对牛弹琴,说再多,都是鸡同鸭讲。除了以后少回来、不回来,他还能怎样呢?
魏嘉闻的沉默在魏母眼中是最大的恶性,“别人家的孩子,十六七就出去打工,二十几岁就能攒出房子钱、老婆本儿了,你倒好,出去几年,没带回家多少钱也就罢了,还成了个哑巴。我命怎么这么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