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溺(21)
“嗯。”夏勉拉起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你难不难受?”
李笠松开他的衣服,摇头说:“不难受,但是有点累。”
夏勉放开他,最后再掖了一次被子:“我帮你续房,你多休息。”
这是2017年春节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除夕夜夏勉工作到晚上九点,赶去堂哥家吃了个年夜饭的尾巴。堂哥照料妻女睡觉,一个个亲着额头说过晚安,又把夏勉叫去阳台抽烟,对他说:“我后来想想,小年那天话说得过激了。”
夏勉少见地也抽了烟。李笠当初送他的手卷烟品牌有同种烟丝的成品烟,他买的就是这种。
“……我两年前是他某个学生的主治医生,他学生病好后,和家长一起来医院感谢我,我没认出他。他以前好像不戴眼镜吧?气质也没有这么……经历了挺多事的感觉。”
堂哥缓缓吐烟,在烟雾缭绕里眯着眼回忆,“他约我吃饭,把眼镜摘下来问我还记不记他以前打过你爸,我说记得,这才想起他是谁。他和我吃了一个多小时,说的全是你的事情,我当时不觉得,现在知道你们感情上有纠葛,就觉得他真是没有忘记过你。”
堂哥小年夜回去后失眠了好多天。他想夏勉其实是个极其孤僻的人,愿意把李笠叫到家里来和家人一起吃饭,开天辟地就这一回。再联想到八年前跟在夏勉身边的也是李笠,堂哥害怕自己一时言重,就把弟弟好不容易得来的缘分毁了。
“他是难得的真心人,如果你想跟他来真的,就不要拗了,你三十岁了,大度点好不好?你看他现在巴巴跟在你身边,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就算曾经对不起你,肯定也有苦衷吧?”
夏勉不说话。他把烟气吸入肺的最深处,苦涩留久一点,回甘也留久一点。
堂哥继续劝:“他不说,肯定是说不出口,或者怕说了你会翻脸。你不问,他不说,这不打成死结吗?都老大不小了,要不就说开,要不就分开,一直拖着互相耽误算什么?”
夏勉还是不说话。他垂着头吸烟的样子就像一座隐而不发的活火山。他有太多值得爆发的情感,距离喷涌而出,也许只差最后一根导火线。
除夕后夏勉又加班加点忙了一段,工作强度回归日常水平。他抽空去见了一次许莘,没多待,吃过晚餐就走了,因为许莘一家人冬天都是一家三口在市中心的房子里团聚,今年邱晓晨交了女朋友,很快这个家就会扩充为四口人,甚至五口人。
邱晓晨对夏勉说“新年好”,许莘和丈夫给两个早已成熟独立的孩子发压岁钱。打开红包,里面除了红色的人民币外还有一封手写信,写着父母对孩子一年内工作生活的祝愿和期许,许莘要夏勉“劳逸结合”,继父要夏勉“从容不迫”。
夏勉带着两封手写信回家,在飞机上反复阅读,感到身体里的躁郁被久违的情亲温平,不再那么尖锐刺痛。
看起来,只要时间肯往后走,事情总会越变越好,总有一天每个人都能等到他想要的结局。
可是夏勉想不到,引起他爆发的导火线会来得这么快。
初五,甚至初六初七,李笠都没有联络他。
他在初五下午耐不住焦躁,一次次拨通李笠的号码,对面提示他“已关机”。
重复、重复、再重复地打一个得不到回应的电话,这个过程是机械性的。他的手指只要在屏幕上点一下,就可以拨通出去,“嘟”声过后提示“已关机”。他按一下挂断,再按一下拨通,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循环。
每循环一次,他的心就被碾过一次。天黑了他没有知觉,屋子里黑沉沉的只有手机发出的亮光他也没有知觉。回过神来时,手机黑屏关机,被他耗光了电。
他给手机充电、开机,坐在床边撑着涨疼的脑袋,呼吸声粗重急促,就像是一头困兽。
最终,李笠到了初八早上才联系他,语气轻松温和,似乎还含着笑:“我回来了,祝您新年好。”
夏勉问他:“你在哪?”
“我刚到家。”
“待在那别动。”夏勉说,“我马上过来。”
初八清早路上车不多,夏勉一路开过去,好几次都噩梦般觉得自己不是三十岁的自己,而是八年前苦苦寻觅李笠蛛丝马迹的可怜虫。
李笠还想摧毁他一次吗?
偏偏李笠能做到。
夏勉到达李笠家后,李笠给他开门,微笑着问候:“早上好,您吃过早饭没有?”
李笠刚到家,行李箱摊开来放在地上,还未收拾完全。餐桌上放着煮好的牛奶和一块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也还没来得及吃。
他活生生、热乎乎的气息,包括眼里藏的柔软笑意,此刻都加重了夏勉的焦躁。
“初五到初七,整整三天时间,为什么你手机关机?”
上次听到夏勉用这么冷硬的语气说话,还是刚在许莘别墅重逢的时候。李笠的眼神黯淡下去,斟酌着说:“每年过年,我会去见姑姑,带她回老家给爸爸妈妈扫墓。今年车票不好买,我们多待了两天,下雨路滑我又把手机摔坏了……不过我在老家不怎么用手机,就没有买新的。回来以后拿家里的旧手机用,马上就给您打电话了。”
夏勉站立不动,冷冷地注视李笠。他的身材比李笠高大,李笠略微仰视他,压抑感扑面而来,就像被他包裹在一团阴影里。
“你跟我说好初五回来,就没想过我会在当天等你电话?”
李笠先是愣怔,后来白了白脸,着急地说:“我以为,我没有回来还给您打电话,会打扰到您……”
“打扰?”夏勉打断他,咬字变得越来越重,“约定的事情做不到,通知对方一声算是‘打扰’?你这次可以不打电话通知我,那下次你想甩开我,是不是也可以直接换个号码换个城市,当我完全不存在?”
“怎么可能!”
李笠大声否定,脸上彻底失了血色。
“我怎么可能……”他眼里奔涌出不安和脆弱,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怎么会想甩开您……我不可能甩开您的啊。”
他笃定的所谓“不可能”,比任何字眼都要刺耳。一把尖利的刀子从夏勉的心脏滋生出来,他痛得快要分成两半,所以他手持刀子,也要让李笠尝到他的感受。
“整整三天时间,你不联络我,难道也不需要联络其他人?”
夏勉说,“也许你是拿扫墓当借口,见我不知道的人,拉黑我的号码跟别人畅所欲言——如果我这么认为,你要怎么解释?”
李笠双眼泛红,垂下头,无法继续和夏勉对视。
他受不了夏勉这副样子。八年后的夏勉就像团浓雾,不管他前进或是后退,小心还是大胆,都无法找清方向,在雾中摸到夏勉的实体。
“您生气了对吗?”李笠颤抖着说,“我承诺下次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您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
他的语气低微,好像凭空矮了夏勉一截。
他总在服软,总在讨扰。
夏勉看清他眼角的红色,胸腔内所有器官都在喊痛。
李笠把自己摆得越低微,夏勉就越觉得他在用手拉扯他们的感情。他没有自觉,他是不知道他力气有多大的,夏勉把他放到过心坎里,所以他一滴眼泪一个垂眼就能往夏勉心里下刀子。
“你在乎我原不原谅你吗?”夏勉问他,“如果你真要我原谅你,你就跟我解释清楚。你可以坚持说手机坏了,你可以说你没有见过别人也没有和任何人打过电话,这很难吗?”
李笠无声地张张嘴,望着夏勉的眼神是濒临崩溃的。
他还是不解释。
夏勉带着恨意的想,为什么他还是不解释?
有股力量陡然从夏勉身体里涌了出来,正是这股力量,帮他在八年前从心窝子里“挖走”李笠。
“你以为对我低声下气,就什么都不用解释。你连手机关机三天都解释不清楚,那我问你腺体是怎么受伤的,八年前为什么消失,你是不是也不会回答我?”
夏勉和李笠之间拦了个堤,只要他们谁都不提起李笠受伤的腺体和八年前消失的原因,他们的感情就永远留有余地,可以持续地互相纠缠、互相折磨,甚至将一整个余生都耽误过去。
可是大雨要来,谁又能挡住洪水决堤?
他们被狂流淹没,都无法正常呼吸。
李笠缩着肩,下意识想去抚摸颈侧的疤痕,手抬到一半,硬是停顿在空中。
他抬起脸,眼睛红得不成样子:“你说过,我们过去的关系不清不楚,那过去还重要吗?八年前我很后悔,很对不起你,八年来我没有一天过得不痛苦,这样能不能让你好受一点?我们把过去全忘了,从现在开始重新来过,为什么就不行?”
堤倒了,洪流凶猛得能杀人,李笠却声嘶力竭,仍旧把守着他那不为人知的小房间。
夏勉想象过很多次,如果是他先服输,他先投降,他先开口去询问,李笠会怎样回答。他想象了上百种答案,唯独没想过李笠仍会回避问题,给他一个反问句:
“过去重要吗?”
原来从最爱口中听到的话,也能让人如坠冰窖。
2017年正月初八,李笠拖着行李赶回来,怀着忐忑的心情联络夏勉,听到夏勉说要马上过来,他其实是开心的。
2016年盛夏,夏勉回国,在母亲的别墅里频频出神,恍惚好像回到过去。他在一楼和李笠重逢,看到幻觉中的人成为现实,听李笠用那把温柔的嗓音对他说话,他其实是痛快的。
“从你说要‘回到过去’开始,我就在等你向我解释。”夏勉说,“我在七夕节约你吃饭,在小年夜带你见家人。我真是蠢透了。
“到此为止,李笠。”
对他们两个而言,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话。
“我们结束了。”
第二十章
李笠和夏勉之间的关系,夏勉可以随时叫停,这是李笠承诺过的。
他想挽留夏勉,想乞求他不要走。
但他没能做到。
他沉陷在一个梦里醒不过来。
这个梦很简单,空空的只有他自己,没有别人也没有背景。他梦到的是某种状态,是他的身体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失”掉什么。仔细看,口子开在他的小腹处,他捂啊,抓啊,拽啊,都不能阻止某样东西的流失。
从“他拥有”到“他失去”,这就是梦的全部。
“李老师,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