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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作者:楚人无恙 时间:2019-01-17 11:24 标签:灵异神怪

我原不信世间有人能招魂,直至我遇见唐生。

台上的锣鼓喧噪纷纷,兽面短打的武行跳跃后翻十分卖力,青色衣裾上的金粉抖出,在午后的日光下聚出一片雾影,引得台下观众连连叫好。戏台设置在院子的另一端,与凉亭隔着几十坪的草地。我回过头去,和姣姨谈停灵守七完下葬的事情,姣姨堆满化妆品的脸上忽然晕出奇异的神情,拍着我的手道:
“嘘,嘘,仔细听,难得一见呢——是新丽春挑大梁的唐生!”
台上的年轻后生个子高挑,足下穿着厚底长靴,愈发显得玉树临风。我拈起一枚云片糕塞进嘴里,眼角余光看了看姣姨脸上的激动。五十多岁的妇人呈现出少女的娇韵,感叹道:
“想当年台视演歌仔戏的风头正盛,我年方一十五岁,家里长辈管得严,只好借口去女同学家做功课,偷偷打开电视机,只为看叶青杨怀民情深恩爱二十分钟。”
她端起茶杯放在唇边,仿佛并不是在看台上的人,而是看着某种未知的梦幻:
“那些唱词我都还记得呢……
“‘眼前乍现美裙钗,俊逸少年何方来,结下无穷相思债。
“‘年华不比梁上燕,有去无回逝若云烟。’……”
然而青春记忆不过一瞬间的泡沫,草坪尽头戏台的锣声舞色渐渐化为虚影。年长妇人从名牌包包里掏出小镜子,勾了勾有些模糊的眼线,见凉亭四下无人,将一根保养得宜的小拇指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上,露出几分伤心、却又带着满足的微笑:
“阿屿办事,我放心得很……二爷这么多年待你亲如子侄,就算是十几年前那件枪击案爆出来,二爷也一力保了你的脑袋,不过教你退下火线,不担那些虚名……如今二爷辞世,他除了一个早年私生子,左右又没有儿子,我看他那些表的堂的子侄都不中用……阿屿,我只信你……”
姣姨还要凑进一步说话,我轻轻推开她,朝着被一大群保镖和戏迷簇拥而来、还没来得及卸妆的后生微笑。他怔了一怔,亦随即满绽笑意,被唇边未抹去的嫣红一衬,犹如艳丽夺魄的木棉花。
“洛先生你好,我是新丽春戏班新晋的乾生,我叫唐奇。”
混合着灰尘和汗水的手指落入我的掌心,指骨根根分明。年轻人似是觉得不妥,想要撤回手去。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看着这样一张艳丽的脸,与那几根不肯服驯的手指角力,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余光一扫,见姣姨一对眼睛早已紧紧聚集在唐奇身上,我微微一笑,借花献佛:
“这是姣姨,二爷的未亡人……姣姨对你的功架唱腔,欣赏得很……你今年多大了,大学毕业没?二十一?还是二十二?”
我口中说着,犹是攥着年轻人手指不放,令他不得不随着坐下来,离姣姨的审视更近了一些。如果这个女人眼中可以射出X光射线,此刻大概已经将年轻戏子的裸`体,透射了个分明。唐奇只局促了一会儿,便大大方方开口道:
“今年二十一,因为休学在家,所以跟着阿公学戏……”
他抬头,一双年轻的眼睛里透着诚恳真挚:
“阿公说,当年父母亲在世时,受过二爷的照拂恩惠,所以特别叫唐奇来堂会上帮忙,算是尽一点心力。”
我瞥见他戏服的领口磨损出了许多白痕,立时将前因后果琢磨出了几分。这年头戏班并不景气,老年人带着无父无母的年轻人,出门在外做小伏低,也不过是拗一份生存。我抬抬眼,吩咐一旁跟班的小弟:
“这三日的戏俱要封了双份红包,前台后台人人有份。”
唐奇吃了一惊,就要站起身来道谢。我微微一笑,和姣姨交换了一个眼色:
“谢什么?若是二爷在世,难道他不会照拂你们这些故人?”

故人。
算起来,我和苏姣姣,倒也算得上是故人。彼时她在夜总会当陪酒,三十出头尤如穿花蝴蝶一般,倒也并不拘束于天福帮的魏二爷一人。二爷平日公务繁忙,便时不时差遣我这个毛头小子到佳人眼下忙前跑后。大概是看我的嘴甜人乖觉,苏姣姣渐渐对我另眼相看,亲昵随性如自家人一般。直到有一日,我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苏姣姣的床上,周身是甜腻的酒气和被单的凌乱。
苏姣姣用她丰盈的胸`脯挤压着我。
不如你带上我逃走?她娇滴滴地问。陪酒不过是迎来送往,但说到底,和你们男人混帮派一样,都是吃一口青春饭。
逃走?这个念头从未在我脑海里出现过,令我又惊又怒。二爷从小将我养大,与我恩泽甚厚,我怎能做背信忘义之人?
仓皇狼狈从苏姣姣床上逃离。回到家,二爷谑笑我为何颠三倒四神不守舍。
我想了想苏姣姣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洛哥,姣姨那边的文件已经签好了……二爷名下的房产和股票都留给她……不过,——”
阿扬飞快地在随身平板上输入文字和数据,年轻老成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犹疑:
“瑞士银行里的那些存款,二爷没有留下遗嘱。帮中叔伯说,姣姨跟二爷并没有名分,他们要帮为管理,直至找到二爷当年的那个私生子……”
我嗤笑一声,丢下签字笔:
“什么狗屁私生子,一帮老猫见着糖耗子,拿个私生子当幌子。”
我起身拍拍屁股,反正几十万资产早已入库,我又是老爷子名下财产的第一手经办人,下半辈子吃喝无虞。走到窗前,我的眉头一抽,看见别墅草坪上,坐在树荫里写字的那个影子。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瞬间干哑,往外直喷火气:
“唐家那小子,最近好像经常出入这里?”
阿扬点点头:
“自从堂会上连演了三天,姣姨就好像对歌仔戏入了迷,时不时就要唐奇过来教她唱戏。”
我哼了一声。男的俊,女的浪,唱的是哪出戏?大约是看出我的态度漫不经心,阿扬轻轻走上前一步,轻轻道:
“洛哥,前天我听见叔伯们私下聊天,他们背地里似乎有些小动作,不如——
“不如我们将计就计?”

唐奇在戏台上看起来玉树临风高大无比,坐在树下时,却是纤纤瘦瘦的小巧一只。他打扮成寻常男孩子时下的模样,头发梳得光光,脚下一双红白相间的乔丹一号。他仿佛对旁人走近一无所觉,专心致志地在一个纸质本子上记着什么,顺手从一旁的碟子上拿起一枚云片糕。
“真巧,我也喜欢云片糕。”
我立定在他身后,看着他领子后面露出来的一片肌肤。眼观鼻,鼻观心。
男孩子抬起一对桃花眼,见了是我,略微吃惊,却全无戒心,将手中云片糕一递,笑得露出一口整洁白牙:
“喏,给你。”
我由不得十分好笑,接过他“赏赐”来的云片糕,放入嘴里。俯下`身子,凑近男孩子新洗过、又喷了发胶的乌发,看他在写什么。原来是文理学院的功课,却只做了半截,另外半页纸上,写的俱是零零散散的句子。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讬些。
唐奇见我在他身边坐下,便干脆将笔记本递给我看。我翻了翻,见笔记里掺杂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插画,有的是机器人,有的是派大星……但也有一些页面全用黑红相间的笔涂满,有的则画着残破的躯干,仿佛那些红的和黑的,是满天满地的血,流动的血,干涸的血……
小小年纪,脑子里倒净是些复杂的东西。我不置一词,将笔记本递还回去,指尖轻轻在年轻人带着绒毛的皮肤上流连。
“听阿扬说,姣姨经常召你来教她唱戏?”
唐奇略微有点瑟缩,不过仍然实话托出:
“姣姨喜欢听戏,她说,她听我唱戏,就没那么想起二爷不在了的事情,心里没那么难过……”
放屁。那女人在二爷下葬前一天,还在卧室和我翻云覆雨。我用皮鞋轻轻点着唐奇脚上那双篮球鞋,取笑:
“看来这戏文的学费不薄,倒是门好生意。”
唐奇一张白`皙的面皮微微涨红,眼睛不自在地转开了去。我仔细地看着他,心中暗笑,苏姣姣还没有得手——看来她现在明白了,对这种毛头小子不能操之过急。
“洛哥,你今年当真有37?”
一转神,唐奇不知为何冒出这个问题。我微微一笑:
“怎么,嫌洛哥太老?”
年轻人忙忙赔罪,连说不是。我趁机抓住年轻人的手腕,声音里是自己许久未听过的开怀大笑:
“若真要赔罪,那就陪你洛哥一天,亲眼看看,你洛哥究竟老不老!”

男人的年纪一旦到了三字打头,就确实不能不服老。当年作为天福帮的金牌打手,我可以不眠不休流亡整整七天七夜。而如今,在跟一群大学生打完三小时球以后,就累得直喘气流汗。唐奇倒是兴奋得很,薄薄的白`皙面皮上,擦出两道被黑泥蹭出的印子。他一股子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劲儿,跳到我背上,在我耳边大喊:
“洛哥,还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蹲在路边啃了两个汉堡,又沿路朝年轻人最热衷的夜店逛去。凌晨一点,唐奇已经累得趴在我背上,在我耳边朦朦胧胧地念叨:
“洛哥,你好像我爸……若我爸还活着,多好……”
我把这小子丢在家中沙发上,自己抽着烟,待他酒醒。他打了一会儿呼噜,仿佛清醒一点了,自己蹒跚着走去上了洗手间,回来靠在我身边。我闻着他呼吸里的那股酒精味儿,侧过头去,与他面对面。
“你刚才说,我像你爸。”
唐奇眼睛仍然发雾,咯咯直笑:
“你哪里像我爸?我爸不抽烟。”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觉得自己心脏砰砰跳动。那是和年轻女人在一起,不一样的一种悸动。
“今天好不好玩?”
换来的仍然是咯咯傻笑:
“好……好玩……我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
一双满是醉意的桃花眼角微微下垂:
“阿公觉得是我的错……他觉得,是阿妈命带不详,才会和阿爸出了车祸……他觉得,是阿妈纵着阿爸滥赌,才弄得家财散尽揭不开锅……”
他讲了一通颠三倒四的话,末了,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
“你抽的是什么烟?”
“想知道?”
他认真点了点头。我深深吸了一口烟,低下头,将烟雾哺在了他嘴里。
年轻人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在我下眼睑轻轻扫过,如蝴蝶的触须一般。我加深了那个吻,舌尖在他的柔软上颚缓缓滑过。年轻人哼了一声,纤长的指骨勾在我的颈后,将我搂紧了一点。
我不愿乘人之危。烟雾似乎让唐奇的酒略微清醒了一些,他迷离地看着我的嘴唇,呢喃道: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亲过男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他的初吻发生在十四岁,国中毕业时和邻班女孩发生了第一次。我知道他爱弹吉他,也知道他最中意的篮球鞋,是哪个牌子。
私家侦探都记录在了档案里。
我又轻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有什么区别?女人和男人?”
唐奇吃吃地笑,显然已经被酒精麻痹了脑子。我在年轻人凸起的喉结上印下一吻,听见他喉咙间发出的咯咯笑声。他在猛烈地喘气,小腹起伏不定。
“洛哥,洛哥……”
我无意于缓缓而行,如台上戏曲一般温温吞吞。我的血管里烧着尼古丁和酒精,我需要激烈而刺激的性。唐奇的裤子被褪下半截,露出两膝间生猛得直挺挺的性`器。他仰着脸埋在沙发上的一堆软垫里,姿态是不知所措地欲拒还应。我想起了初见他的那日,一张被汗水渍得亮晶晶的妆面,唇边一抹污涂了的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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