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5)
“我双胞胎弟弟,后来车祸去世了。”梁瑾淡声解释。
何佑民惊讶之下倒不知该说什么了:“这样吗……”
傅逢朝径直岔开话题,语气生硬:“何叔,还要不要添汤?”
“行行再来点。”
何佑民递碗给他,便不再说这个,另起了个话头。
六点半,他们与何佑民告辞,一前一后离开。
这个点天还没黑,晚霞低垂,迤逦浮沉于胡同巷道间。
傅逢朝走得很快,梁瑾跟在后方,安静听他的脚步声,以视线描摹他背影——
傅逢朝握着手机在回消息,另只手插兜,袖子挽起一截,露出极富力量感的小手臂。
他的身形似乎比当年更高大,黑绸衬衫和高定西装裤包裹住成熟男人的身体,从头至脚一丝不苟,连皮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的声音都恰到好处。
身后是被夕阳余晖拉长的影子,却无端显出几分寂寥来。
这一段不过五分钟的路,于梁瑾漫长得像走过了又一个十年。
至胡同口的停车场,他开口叫住了已经拉开车门的傅逢朝。
“傅少,能不能聊几句?”
傅逢朝回头看到他,手撑住车窗玻璃,神情中看不出情绪:“聊什么?”
梁瑾问:“云琴岛,华扬是不是真打算参与投标?”
“当然。”傅逢朝肯定道。
梁瑾沉下心绪,快速对比起两家的优劣势。
格泰是老牌公司资金雄厚,但华扬本身就是做工程起家的,既投资又自己承建,这些年发展迅速,经手过众多国内外大项目,一贯跟政府关系融洽。
他们真参与云琴岛投标,格泰有几成胜算,梁瑾确实心里没底。
北部新区是临都未来的发展重心,云琴岛日后的商业价值不可预估。格泰这么多年在海内外投资部署无数,反倒是临都大本营这里一直以来都没占到多少先机,所以云琴岛开发项目他们必须拿下。
这次的投标梁瑾只能成功,才可借此真正在格泰董事会站稳脚跟。
“何局提议的合作,考虑吗?”他问得直接。
傅逢朝的手指在车窗上点了点,看梁瑾的目光里多出了审视,似乎在评估他话语间的真意。
然后他问了个出乎梁瑾意料的问题:“格泰想要云琴岛,是打算做什么?”
“全岛商业开发,打造未来的临都新商业中心、城中城。”梁瑾直言答道。
“新商业中心、城中城,”傅逢朝轻讽,“说到底是为了赚钱,也是,云琴岛这样的风水宝地,离规划中的新机场也近,未来必定是临都又一新地标,谁不垂涎,有能耐的都想分一杯羹。”
他说得很慢,语意不明。
夏日暑热难消,明明已临近入夜时分,梁瑾被傅逢朝此刻的眼神盯着,却莫名生出了更多的燥意,难堪且不适。
他很快调整了,面上不露端倪:“所以傅少的意思是?”
“华扬也一样,”傅逢朝的嗓音愈寡淡,“能赚进口袋里的钱,为什么要跟别人分?”
梁瑾提醒他:“若是没有中标,那就一分钱都赚不到了。”
“嗯,”傅逢朝一副不经心的态度,“如果运气真不好,那也没办法。”
“所以不考虑合作吗?华扬与格泰共同投标,应该十拿九稳。”梁瑾道。
傅逢朝目光散漫地逡巡过他的眼:“梁总,你很担心格泰会输给华扬?”
梁瑾不动声色反问:“何以见得?”
“如若不是,何必一再提出合作邀请?你也确实没把握格泰一定能赢吧?”傅逢朝说得笃定。
梁瑾笑起来:“华扬有把握一定能赢吗?”
“是没有,”傅逢朝错开眼,不想看他的笑脸,“但我刚在里面就说了,华扬有华扬的优势,未必就会输给格泰。”
“格泰一定要拿下这个项目,如果我们将报价提得很高,你们打算怎么办?”难得能和傅逢朝多说几句话,即便是为了公事,即便傅逢朝态度冷淡,梁瑾也不想错过。
傅逢朝不以为意:“再高也有个数,格泰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梁总若当真胜券在握,也不会与我说这些。”
“所以是没得谈了?”
“没有。”
梁瑾不再强求:“那各凭本事吧。”
傅逢朝随意一点头,坐进车中,他又是自己开车来的。
梁瑾后退一步让开。
傅逢朝发动车子时,车外梁瑾忽地抬手,敲了敲车窗玻璃。
车中人降下车窗,看着他:“还有事?”
“傅少,你还没有回答我,我们之间是不是有过什么过节?”梁瑾微弯腰,不避讳地直视傅逢朝的眼。无论如何他希望能与傅逢朝和平相处,不想之间有什么误会。
傅逢朝眼眸黑深,梁瑾这样的表情和语气其实很像梁玦,一样的主动又直白。
但他竟然问,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
他怎么敢。
“你觉得没有?”
傅逢朝没有温度的声音反问他。
梁瑾怔住,车窗已在他眼前升起,傅逢朝凝结冰霜的面庞消失在背后,不留情面。
车倒着开出去,梁瑾失神停步原地。
最后一抹余霞晕散在车前挡风玻璃上,模糊一片,梁瑾看不清车中人此刻的神情。
但傅逢朝能看到他,梁瑾的反应在傅逢朝眼里更如心虚。
梁瑾还能站在明朗天光下,还能高谈阔论、肆意挥霍健康,他的梁玦却早已长眠在十年前的冷雨夜里,无人记得。
连再提到梁玦,梁瑾都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毫不在意。
傅逢朝回想先前饭桌上的一幕,心头蓦地涌起一股怒气。
他的手指无意识拨向前进档,右脚尖点上油门。
只要踩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几秒后傅逢朝垂下眼,面无表情地换回倒车挡。
车退出去调头,迅速远去,没入似血残阳里。
第5章 最后来电
接到秘书的电话时,梁瑾已独自在海岸码头站了许久。
“我知道了,等我明天回公司再说。”
简单交代两句,他挂断电话,放空的神思也逐渐回来,呼吸间嗅到海水的潮腥,干瘪肺腑间挣出一丝生气。
看看时间,五点多了。
大片红霞压下,渲染在海天交接的尽头,那抹深红也随之晕开在他眉梢眼尾。
今天是梁玦的忌日,十年前他的骨灰洒入这片海水里,之后每一年的这天梁瑾都会开车过来,独自一人在这里站上一整日。
也没什么好说的。
站在这里于梁瑾而言,愧疚也好、解脱也罢,总能得片刻喘息。
梁瑾与梁玦的关系从来算不上亲密,虽是孪生兄弟,实则个性迥然。
一个温柔包容,一力肩负起家族责任,是家中长辈的希望和骄傲,一个叛逆乖张,顽劣不受拘束,从来让人头疼不喜。
他们一前一后出生,一模一样的长相,是彼此最鲜明的对照组。梁玦永远比不上梁瑾,所以最后该死的那个人也是梁玦。
五点半,梁瑾的车开出码头,驶上回程。
车窗玻璃升起时,另一辆车自后方而来,拐向码头方向。
车头与车尾错身而过,帕拉梅拉消失在后视镜里,车中人都没有看到对方。
梁瑾回去了白庄,这里是梁家的私庄,在外环的人工湖畔,依山傍水的地方。
他爷爷退休后一直这边休养,除了偶尔约老朋友来喝茶钓鱼,再不在公众场合露脸。
梁家旁支众多,但本家仅有一儿两女,梁瑾的父亲在他年少时就已病逝,两位姑姑和她们的子女都只图安逸,能接手格泰的便只剩下梁瑾一人。
前些日子梁老爷子身上长肿瘤,做了个开胸手术,精神气大不如前。梁瑾工作再忙每周也会抽空回来一天,陪他爷爷吃饭聊天。
饭桌上的菜色清淡,用晚饭前老爷子先去佛堂上了炷香。
他老人家年轻时也曾是临都叱咤风云的狠角色,临到老了却开始信佛,求的不过是心安——送走儿子又送走孙子,一而再地白发人送黑发人,总归是不好受的。前两年梁瑾奶奶也去世后,梁老爷子再没别的念想,公司有梁瑾接班,他也终于能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