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于荆棘(21)
“我把那碗鱼给她吃,她说谢谢。她把头发撩起来我才看清她的脸,怎么说呢……”季野用手指挠了挠脸,“我长大后才发现,我和阿妈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然她肤色比我白很多。”
“她好像对我的出现没有太惊讶,只是很淡得说了句我是她生的,我试着叫她阿妈,她好像也并不想回应。等到后来一切真相大白,我懂了我是她遭受耻辱的证明,是不该出现的一条生命,她的反应太正常了,她没有当场把我掐死已经是控制情绪的结果了。”
楚风扬无意中抓住了季野的手,最后手掌伤痕的触感被他手指所记录下来。他知道抚摸伤痕这个行为在暧昧界限的附近游离,但他还是想那么做。
季野大约是不太喜欢和一个男人手牵手,他收拢了手掌继续说下去:“我又和阿妈说了会话,她给我讲了她来自遥远的城市,到这里要坐火车、再转大巴、还要坐拖拉机和牛车。我问她火车长什么样子,是不是长长的一条,可以载很多人?她说我以后有机会可以自己出去看看,不要永远待在待在州尾村,待在漠州。我说我才不离开爷爷奶奶呢。”
“最后听到爷爷奶奶的屋里传来动静,她让我可以走了。我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右脚原来套着一个沉重的锁链,她没有办法挣脱逃跑。我回到房间才想起来我把窗户打碎了,阿妈那么点衣服和被子应该会很冷,我又返回给她送衣服被子,途中被爷爷发现了,我被他用草鞭毒打了一顿,让我不准靠近那个房间。”
“我小时候调皮,肯定是不会听他们的,一有机会就去找阿妈,还学会了撬锁。阿妈给我讲了好多外面的世界,这是上课都学不到的,她还教我画画,因为她是美术专业毕业的。可以说是阿妈给了我想要学习画画的念头,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选择那些实用的专业的原因。”
“后来相处多了,她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我叫她阿妈她也会应了。结果在我十岁的时候,她对我说了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怎么生下我的,以及要我帮她逃出去。我第一反应就是,她逃走了我是不是就见不到她了,我还想和她聊天、跟她学画。我犹豫了几周。但也正是这几周,耽误了她的最佳逃跑期。”
“我们住的是那种窑洞改造的房屋嘛,漠州很少下雨,但就在我决定帮助阿妈逃跑的时候,进入了夏天,连下了好几天的暴雨。我们的屋子被冲塌了,爷爷奶奶当场被埋在黄土里面,等挖出来时已经身亡。我因为在住校而逃过一劫,阿妈埋得浅,也被救出来了。”
“我阿爸临时从镇上回来,处理了一下后事,拿着爷爷奶奶分给他的财产,跑外边花天酒地了。他早就在外边沾染上了酗酒和赌博,后来也没回漠州,我在十岁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他。”
楚风扬问:“那你后来是住在哪里?”
“我姑姑家。”季野说,“姑姑住在漠州的镇上面,我和阿妈就搬了过去,大概是怕阿妈跑出去造成一些严重后果,他们依旧把她锁在杂货间里,而我偶尔周末回去和表哥一起住。”
“上了初中之后,我和阿妈的接触时间越来越少,我因为那次没能及时帮她逃走,后来能寻得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们在姑姑家本来就算是寄人篱下,姑父又很不乐意接待我们,久而久之,他看我不顺眼的时候就会打我一顿,骂我赔钱货,我表哥也会欺负我,姑姑基本上不会管。”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他从阿妈的房间里走出来,他正在拉上自己的裤链,我跑去看阿妈,她躲在房间的角落里不停发抖,腿上血迹斑斑……我当场就跑到大街上想要去报警,但是我姑父……那个禽兽抓住了我,把我手臂打断了,还往我手掌上按下不少烟头。”
“他警告我如果去报警,就把我另外的手脚都打断,让我变成人彘,死也死不掉。”
季野手上所有的伤痕都真相大白了,楚风扬喝了一口茶,试图让自己的身子暖和起来,但是无人区深地吹出来的沙尘风暴,是能抵御一切热量来源。
“姑父猜错了,他以为和以前一样威胁一下,我就会任人宰割。可是我再怎么懦弱胆小,也不能忍受阿妈遭到这样的侮辱。过了几天的晚上,我从学校偷偷溜出来,撬开锁后,背着阿妈逃到路边,逃了很久很久。那是阿妈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接触到外边,我的手臂断了没法背她走很远,她只让我帮她拦了一辆车,就对我说别再送了,她自己会走。”
“那是一辆大货车,装了一车什么我也没看清,司机说是从109国道开到西藏去的,我就给了他一些钱,算作是阿妈的路费。”
“时间紧急,阿妈她只有在走的时候,才叫我了一声儿子。她说想带我一起逃走,但我该有自己的人生,她说期望下一次见面是在上海,在草长莺飞的南方。”
“可是天不如人愿,下一次见面是在格尔木。那辆她乘坐的大货车在可可西里发生了侧翻,她在爆炸之前从车底逃了出去,用她萎缩的躯体,在恶劣的环境中艰难生存了几天,最终被偷猎的亡命之徒割喉致死,在清水河边的腹地,变成了野生动物的吃食。”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我认领了阿妈的骨头,最后也通过DNA找到了上海的亲戚们,得知了他们这十几年也因为所有的一切,过得不尽人意。我阿妈的遗骨回到了上海,火化之后和她母亲葬在一起。”
楚风扬想起了什么,他皱了皱眉头:“等等,我记得这个新闻……当时我刚读高中,因为每天都要听广播完成作业,就对这则新闻特别清楚,我还记得在全国闹得沸沸扬扬,什么失踪十三年的上海女人在三千公里外被找到……”
“是的,我妈叫段芸。”季野苦笑地歪了歪嘴角,“那一年我见到最多的角色就是采访者,现在去网上搜一下应该还能看到我当年的报道。”
季野很久没说那么多的话了,他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酥油茶,大概是有点猫舌怕烫,眯起眼睛小口喝着。楚风扬看着季野毫无保留地说出这些他原本想要尘封的往事,第一次因为自己没有安慰人的能力而感到遗憾。
虽然季野一定也听厌了那几句节哀顺变之类的。
从季野没有停歇的描述中,他想起了那幅女人和秃鹫的画,女人朝没有朝阳降临的前方爬,而秃鹫在紧追不舍地盯着她,似乎下一秒就要剥夺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存在,属于她自己的、并不完整的身体,然后她就从此消失了。
他终于读懂了这幅画,在最后一点炭火也熄灭了亮光的时候。
“时间不早了,楚大哥你真该休息了。”季野起身,拿起小板凳,催促楚风扬赶紧去睡觉,“因为我的事情,让你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这样对心肺不好。”
“好,我一定睡到明天中午,你也跟我回去睡觉,不能再担心了。”楚风扬揉着季野的肩膀,“放宽心,格桑梅朵不是你的阿妈,她们有着不一样的人生,她肯定会没事的。”
“嗯。”季野点着头,拉开了大门,示意楚风扬先进去。他们要关上门的时候,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又把门扒拉了开来。
“老板,这里还有地方住吗?”探头进来的正是他们找了很久的格桑梅朵。
“小花?!”季野激动地放下手里的凳子,伸出手想抱又不敢抱的样子。格桑梅朵睁大了眼睛问他们怎么在这里,楚风扬把她拉进了温暖的屋子,说:“坐下慢慢说吧。”
季野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才一个晚上没见的功夫,格桑梅朵好像就劳累了不少。她把整个人埋在沙发靠垫中,抿了一口茶也不开口说话。
季野忍不住坐在她旁边发问了:“小花,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烧饭烧着突然逃跑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格桑梅朵虚弱地开口说了一句话,就让季野紧张地看着她,她说:“我原本想自杀。”
“我还不想嫁人……我想读书,我想去西藏大学读书。”她的嗓音越来越低,最后带上了哭腔,“我讨厌大家把那个我不爱的男人称之为我的老公,我讨厌他对我动手动脚,我讨厌他甚至在厨房都要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