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凶残(16)
驰远看得出他的局促,监室里六七个人,已经让他找不到自己可匿的空间。
驰远点了一支烟,顺手把烟盒塞给他:“你留着抽吧。”
杜军低头,暗暗叹了口气,接过烟塞进囚服上衣口袋:“我刚才说错了,你是好人。”
驰远正在适应那团噎在喉咙的烟雾,闻言不禁呛咳了几声。
“好人哪有进监狱的。”他开玩笑说。
杜军低下头:“你会有好报的。”
驰远未置可否,想了想问:“你有老婆吗?”
“有,让我卖了。”杜军说。
驰远又差点被烟呛着:“卖了?”
“我孩子生病,她跑了。”杜军面无表情,仿佛说的是卖白菜,“我把她找回来卖了。”
驰远手指在烟蒂上按了按,垂眼看着旁边黝黑枯瘦的男人。
杜军的身高长相一看就是云贵那边的人,眼神也像。
驰远听说过那些事,也能想象到一些画面。
“我们那边太穷了,除了山什么都没有,去一趟县里要走两天山路。”杜军说,“我把卖老婆的钱给孩子买药了。”
“孩子呢?”
“没治好,死了。”
“……”
“后来我听他们说山东,西北那些地方光棍多,就干上这个了,山里那些女人都找上门来让我卖。”杜军说起这个有点委屈,“我那时候不觉得我是坏人。”
“你卖了多少人?”驰远问。
“37个。”
“有未成年的吗?”
“最小的十五岁,最大的五十七岁。”杜军抬起头,“我不卖小孩子,那要下地狱的。”
显然,在他的认知里,15岁的女孩不是孩子,是女人。
驰远呼出一缕青烟,觉得这烟味道发苦:“你的病怎么得的?”
杜军迟疑了一下,老实说:“我卖的女人有的也睡过。”
“……”
驰远无言以对,接着又想到别的,“你们那边有卖孩子的吗?”
杜军眼神出现一瞬间的闪躲,喉结不明显的滚动:“不清楚。”
驰远点点头,熄灭还剩一半的烟放在窗沿边。
“行了,我听说你服刑时间已经过半,好好改造,出去找个地方哪怕养个鸡放个羊,不比在这里待着强?”
杜军点点头,没说话。
狱政科办公室内,季长青核对完韩山统计的工资结算表,起身随口道,“和联号相处的怎么样?”
韩山也站起来:“凑合。”
“是吗?”季长青笑道,“平时没聊聊案情?”
韩山:“没有。”
“他没提还是你没问?”
“问过,他不想说。”
季长青回头,嘀咕道:“那就奇怪了。”
韩山看他若有所思,于是问:“您想……”
“我不想!”季长青脚步一滞:“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个狱警。”
“……”
走到院子里时,韩山忽然说:“我的奖品能换别的吗?”
“你又想换什么?”
“浴巾。”
“不是有了吗!”
“嗯,再要一块。”
“……毛病!”季长青不介意给他开这个后门,除了对韩山私人的欣赏外,还因为他每次要求换的东西价值都比奖品低。
“对了,明天你家属会见。”
韩山“嗯”了声,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季长青嘴唇动了动,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服刑人员工资按月结算,除了政府给每个人发的一个月10元的零花钱,剩下的就是劳动报酬。
大厅里,驰远看着他那十七块钱的月薪,后面就是龚小宝在内的三两个只能拿十元补助的选手,他想起学校班里的倒数第二,有点想笑。
韩山和齐越森照例是前两名,两人都属于超产比较多的,但生产记功只韩山有。
全监区本就寥寥数人的名额一减半,齐越森刚好卡在那道线下面。
沉默了一上午的龚小宝这会儿盯着韩山的计分栏,忽然大笑一声:“组长!你这月超产四千分,那不就是四千二的劳动报酬?”
众人被他这莫名其妙的发神经搞得有点懵,又听他接着说:“一月四千二,能挣不能花,你现在存了有十几二十万?你要再蹲上个十年八年,六七十万圆满出狱!哎,你有没有后悔为什么判轻了呀?在外面可不一定能攒下这些钱啊……”
驰远皱眉。
龚小宝是怎么回事?
平时他对韩山都是野狗面对雄狮的模样,哪敢这样说话。
众人也都默不作声,大概是想看个热闹,然而韩山并不打算理会这不着调的挑衅,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又疯一个。”
卢光宇抱着胳膊,悠悠叹了一句。
驰远看过去时,他忽然咧嘴一笑,随即视线便直勾勾地黏在他脸上。
驰远坦然回视着他,在那双阴郁的眼睛里看到些读不懂的东西。
之前的印象里卢光宇没什么存在感,不知道以往这人是不是这么个状态,总之,如果他对别人这样,换成脾气不好的大概会揍他。
韩山不轻不重的撞了一下驰远胳膊,朝楼梯走去:“我上厕所。”
“好。”驰远笑笑,跟着韩山上了楼。
卢光宇说的也没错,龚小宝“疯了”。
这天下午,他像只无头苍蝇拖着扫把在院子里乱窜,见了管教就点头哈腰,见了犯人就变成炸了毛的鸡,逮谁啄谁。
平时背后说别人的坏话,这会儿都当面喊出来。
驰远站在吸烟区,透过窗子看他在院子里颠来倒去,问刚把烟点着的韩山:“你说这龚小宝到底在想什么?”
韩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俩不是挺能聊的吗。”
驰远失笑:“之前是,但是今天开完会他就不跟我说话。”
韩山也笑了笑,缓缓喷出一束烟雾。
“不过这家伙出去了也是个问题。”驰远拨弄着那只没什么气了的打火机,“无家无业,无德行无技能,在外面也是社会的负担。”
“也许他认为社会是他的负担呢。”韩山说。
驰远回过头来,面露不解。
“龚小宝是被拐卖的。”韩山说,“他从小就跟着一个跨地区盗窃团伙到处偷东西。他成年后,贼窝被捣毁,警方帮他找到了家人,可那时候他父母已经离婚,没人愿意要他。”
驰远有些意外,龚小宝到时说过他最早是偷东西进来的,但是没提拐卖和盗窃团伙的事儿。
韩山说:“那个组织很隐秘也很严苛,几乎所有被抓的小喽啰都不敢透露他们半分消息。包括龚小宝。不过后来摄像头到处普及,警方还是发现一些背后的蛛丝马迹,十年前吧,正好是龚小宝被拘期间,这个团伙的头目落网了。”
“靠。”
“当时还挺轰动的,你可能听说过。”
“有点印象。”驰远心下恍然:“所以,龚小宝是害怕出去被报复?”
韩山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是我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是当初的漏网之鱼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应该没人会花精力特意盯着他报复吧。”
驰远没说话,忽然想到,看多了监狱里形形色色的罪恶和人生,韩山的心会不会也变得麻木,无悲无喜。
他又想起自己膝盖错位的一瞬间,男人当时脸上的表情,和现在也没什么差别。
“那他应该只是不想出去,怕在外面找不到自己归属。”驰远视线移到韩山指间还剩三分之一的烟身,拇指按压打火机出气阀,将里面残留的气体释放出来。
“我也想抽。”他说。
韩山摸出口袋里的烟盒递给他:“不是不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