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风云传][燕陆]艳鬼(16)
过去他不曾数清的,亦不再有机会数清了。
他执拗地始终不肯闭上双眼,只为再多看眼前人片刻。
万般缱绻,也终有尽时。陆少临离了燕宇的唇,起初还犹自有许多话要叮咛。大抵不过是要他保重身体,别再为了降妖伏魔那般拼命的老生常谈,并上何处点心天下一绝,教他定要去亲自尝尝这等琐事。
燕宇倒不觉烦,一件一件俱是应了,只听陆少临补充道,“以后要多笑笑,你笑起来的样子最好看。”
他正要点头,又见心上人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还是不要了罢。我又不在跟前,这一番努力都笑给别人看了,陆某着实太亏。”
这一句倒让燕宇真真忍俊不禁,毫不掩饰地勾起了唇角。陆少临瞥见他笑了,自己也不由得跟着乐了。两人嬉笑了一番,又在默契中同时静了下来。
“真好啊。”陆少临笑叹道,似是所有的话都说尽了,一时难再开口。
只剩相牵的手将二人的温度连在一起,对着眼前的河面静默无言。
河灯越来越多,原本幽暗的水面笼着一层明亮的雾气,被映照得灿烂辉煌,仿若将天上的璀璨星河也一道拖入水中。
传闻那河流入海之处接引着黄泉,若是心意虔诚,便能保河灯不沉,天长日久,总有一盏能漂至故人身边。
“也不知这灯可否当真漂进地府?”
良久,燕宇开口。
他难得主动搭话,等了许久,一旁陆少临依旧沉默着没有回音。
燕宇回头,这才发觉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那顶缀着黑纱的笠帽静静躺在地上。
远处,水与天相接之处被无尽暖光照亮。
方才陆少临放的那盏莲花灯早已汇入一片光河,再难分辨得清。
无垠黑暗中,唯有千盏烛火明明灭灭,承载着万千哀思与亡魂,浩浩荡荡,向着远方漂流而去。
=完=
第三十一章 番外 河灯
=阳=
我遇见我师父那天是七月十五。
中元节,河边挤满了来来往往的男女,争相把载着烛火的花灯推入水中。
我抱着一捧扎好的河灯,穿梭于拥挤的人群中,见谁手上还空着,便硬塞过去一盏,强要人家买了。这时候来河边的多是善男信女,谁不想为家人求个冥福,出手也大都慷慨大方,期间虽少不得挨几句没好气的骂,也算收获颇丰。
我正得意,盘算着下个月终于能吃上饱饭,就算老板娘还克扣着工钱迟迟不发也能撑得住,一时喜不自胜,连在人群中被嬉闹而过的孩童急急撞了一下都全然没有在意。
许是上天要惩罚我在这悲切的日子里独一份的得意忘形吧,又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对劲儿。
上下匆匆一摸,心头不由一凉,果然,别在腰间的荷包不知所踪,而那几个摸了我荷包逃走的小贼早就跑不见了影儿。
我愣愣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眼前是氤氲着雾气的水面,雾气被盏盏河灯映得发亮,模糊了一张张虔诚的脸。人们匆匆碌碌,从我身边经过,谁也不知哪个的背后如何苦楚,谁也不知我心底的绝望。
我发狠又泄愤似的将怀中没用的河灯狠狠掷在地上,那弱小的火苗勉强挣扎了一下,很快便被夜风统统吹灭了。善男信女脸上的神情此刻在我眼中都成了莫大的讽刺,那时的我凭何都想不明白,看不见摸不着的亡魂怎么会比实实在在的铜板儿来得有用。
倘若地府真能听到阳间的祝祷,为何素未谋面的父母从不曾庇佑过我安宁。
我想哭,又觉得万般心酸,竟连泪都流不出了。
正欲泄气地再狠狠往那灭了的河灯上踩上一脚,忽听得一个淡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死物而已,欺它做甚。”
我猛吸了一下鼻子转头,没好气地回答“不关你事”,却在看到来人时生生地咽下了所有的不满。
站在我面前的这位陌生男子,白衣胜雪,满鬓清霜,衣袖无风自动,自有一派出尘脱俗之感。
若不是他生着一张属于青年人的清俊面容,我还以为自己撞上了什么得道成仙的老道。
我正发愣,只听眼前的仙人又开了口,嗓音比方才还要冷上几分。
“收好。”
他惜字如金,仿佛多蹦一个字简直要了命似的,把手中物什往我怀里一推就转身离去。我抬手接了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刚刚被那几个畜生窃走的荷包!满满当当的,竟好像比先前还沉了些许。
“上仙!!”
我赶忙追上前去。
他步子很快,足下有风,飘然混入人群,一眨眼就看不清了。
我只得越跑越快,眼睛死命盯着那抹出尘的白影,唯恐再慢一步便无数去寻。心下一急,脚下便出错,一不留神竟被狠狠绊了个跟头。
完了。
我闭上眼睛。
看来老板娘说得对,人要认命,下等人便做好自己的本分,别整日做梦想那出头之事。
便是志存高远,也需天意成全。
还是回去罢,心思再伶俐又有何用,后院还有几担柴等着劈呢……
我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映进一人微微拂动的衣摆,白得像一捧天山上的雪。我一时惊愕,竟忘记了疼,也顾不得眼下自己何等狼狈,向前爬了几步死命抓住这仙境出岫的白云,决然喊道,“上仙!!!请收小的为徒!!!”
谪仙脸上的神情丝毫未变,他静静地打量了我半晌,最后只说,
“起来罢,地上凉。”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师了。
***
我的师父,是个怪人。
师父姓燕,单名一个宇字。恰如其分,写尽他眉目间的浩然之气。
后来,我才发觉,我的师父并非什么仙人。
他原本师从某个我没听过名字的世外高人潜心修道,后来不知何故,竟自逐师门,云游江湖至今。我不知他生辰几何,似乎能得道却不入,由是鬓已霜白,眉眼依旧清澈。
同样又过了很久,我才知晓那天师父出现在河边的原因。
那满河辉煌的灯火里,竟也有他点燃的一盏。
原来哪怕修行至此,也依旧会有记挂之人。
我还记得我拜他为师第二年的七月十五,又是中元节,我随他去放河灯。
拜燕宇为师之前,我本不信这些。那时见师父举动也十分随意,不似郑重其事的样子。不过是花几文钱买来花灯,推入河中,然后静静目送它远去,直至融入一片光海,随江而下,再也分辨不清。
彼时我尚年幼,不过十三岁的年纪,也还未修成沉稳的性子,一刻也闲不住。见师父伫立在河边目送河灯远去的样子比往日还要沉默许多,看在眼里,心底不知怎么只觉得万分难受,便忍不住打破了那份宁静。
“师父师父,我听说,这河灯若是沉在水底就说明所托之人已经投胎,若是漂着,就一定还在地府受苦呢。”
话说一半我不禁咬了一下舌头,暗道自己没眼色,方才他放的那盏河灯,可不是就一直漂到看不见了呢。
师父仿若未闻,一直静静凝视着那片越来越远的光芒,神情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仿佛在注视着谁含笑的眼睛。
我见他不在意,赶忙想法子挽回方才的失言,又搭话道,“不过刚才有位姊姊跟我说,这入海之处连着黄泉,只要心诚,河灯定能漂进地府,来到亲人身边的!”
我见他还是毫无反应,急中生智,当下拍了自己的头一下惊叫道,“哎呀!糟了!”
“嗯?”
我那向来冷淡不爱理人的师父这才转过头来,淡淡望着我。
与他相处一年,我早读得懂这眼神的意思是催我有话快说,忙不迭道,“那姊姊还说,需将许愿人之名写在纸条上放入花灯内,地府的故人收到才知是谁!师父你刚才忘记附上名讳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转述这些闲话,原本不过是想引起师父注意,打消这股莫名哀伤的气氛,可话一出口,自己也不由信了几分,当真急了起来。
却见师父毫不在意地转头,目光重又落向那片渐渐沉入黑暗的灯火,良久,唇角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轻声说,
“不会。他知道。”
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水面重新归于幽暗。
连同我师父的面容也笼在无边黑暗中。
他总是紧闭的唇边,静悄悄绽开的、我从未见过的、那昙花一现的笑容,仿若只是我少年之时的一场幻觉。
***
我随师父四处云游。途经城镇,倘若有妖魔作祟,师父便会帮人施法祛邪;路过山间,他也会停一停脚步,教我领略山光水色。我那时不懂,心中十分着急,不知这样悠闲地游山玩水对我精进有何益处。
在年幼的孩子心里,路的尽头必然会有一个终点在等着,谁也不会漫无目的地启程。于是最初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缠着师父问他,天高路远,我们究竟要做什么,要往何处去。
师父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
我以为他是因我的愚笨生气,日子一天天过去,才渐渐发觉这个问题竟真的没有答案。他就这样一山一岭不急不缓地翻过去,仿佛在寻觅着谁的足迹,又仿佛什么也不曾追寻,随时可以停下。
唯一不变的是每年七月半,无论我们身在何处,师父都会像我们初遇之时那样,到河边为那个冥河畔的人点一盏灯。
我不知在我们相遇之前,他已有多少次目送河灯淹没在光海之中。
也曾暗自揣测,那个我未曾谋面的人是不是师娘。
然而每每问起,师父却都不愿多言,只是简单道,是个故人。
我师父的古怪之处远不仅仅这些。
说他是常人,言行举止分明与你我凡夫俗子不同。可若说他是修道之人,道门中所忌之事他也不曾少做。
单捡吃食这一样讲,拜师父为师之前,我以为道士都要清修,不讲究吃喝这些俗事,与师父同行才发觉自己原来大错特错。我随他云游这些年,每到一座城镇,他总会找去最负盛名的酒楼饭馆把当地美食佳肴一一尝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