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风云传][燕陆]艳鬼(14)
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不曾贪恋,不曾妄执。
一切起因只是咽气前那多看那一眼带来的阴差阳错——荒院寂静孤凉的岁月里,他每每如此宽慰自己。以为自己从未怨愤,亦无从怀恨。过得久了,便信以为真。脸上的笑也越发洒脱不羁。
哪怕直到燕宇推开门的那刻,他都仍旧如此自欺欺人地以为。
却未料到全部因果早已揭示于临死前那一眼中。
他挂念一个不敢入梦的雨夜,一个从未到来的黎明。
一柄尚未取名的剑,一个分别后杳无音信的影子。
世上有个名字,他始终求,而不得。
终于要落进手心的刹那,又失去了他。
他不肯甘心,又怎会甘心?!
时至今日,陆少临方才承认了原来自己并非别无所求。
看清只在转念间,看透也就生于这一刹那。
蹉跎百年光阴,绕过诸多弯子,该等的人终究还是等到了。
红尘滚滚,山水迢迢,他还是来赴约了。
与燕宇重逢之前,陆少临虽徘徊人世,却未觉得还有什么好活。
眼下与燕宇相守这些时日,他又竟感到仿佛从未身死,差得只是胸膛里一颗跳动的心。
百年后能重活一遭再续前缘,陆少临始料未及。
这等运气会降到自己头上,每一日都是偷来的。
多过一日都是大幸,又何来怨,何来恨,何来不甘?
燕宇不善宽慰人,掌心覆在陆少临的后颈,搜肠刮肚想着能抚慰眼前人的句子。却听怀中发出一声闷笑,陆少临推开他,再抬头时,眼梢哪还有半点凄绝的影子。
“能与燕兄相识,本就是陆某大幸”
遥想前尘,他最初也不过是看那总是冷着脸的剑客有趣才忍不住凑近撩上几句,未想到一来二去,渐渐竟是自诩风流的自己先上了心。
如今眼前人早已笑过不止一次,过去求不得,早已统统握在手心。以往再多荒凉的日子,如今看来都算不得苦。
纵使是再多的苦,他也甘之如饴。
燕宇颇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么快就调整好心绪的陆少临,静静听他说下去。
“如今非但能得燕兄相救,更添几月相伴,怎么看都是陆某赚了。
“十日又如何?上天肯宽限就是万幸。本就是偷来的日子,能多一天是一天,愈多愈好!”“时至今日,我心已足。”
这话说得坦荡豪迈,恍然间褪去了鬼怪的阴森怨气,又是当年那个风流不羁的少镖头。
“此话当真?”
燕宇闻言挑眉,沉静的目光仔细在艳鬼的脸上逡巡着,似乎要找出什么破绽。半晌,还是陆少临先招架不住,抬起手讪讪地摸摸鼻子。
“也、也不尽然……仍有一事……”
“你说。”
“活着的时候就想试试了……”
原本坦荡的目光登时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就是吧……那个……燕兄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在上面一次……”
没料到陆少临惦记的竟是这等事,燕宇瞠目结舌,哭笑不得,一时竟不知是该为这人在紧要关头还如此不正经生气,还是为他反过来用玩笑话宽慰自己的熨帖心思感动。
最后想了想,还是柔和了眉眼应道,“好。”
“真的啊?!”
陆少临到这刻才算真正活过来了,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不行不行,燕兄你快掐我一下让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诶呦你怎么真掐啊!!”
室内原本的哀伤与死寂统统随风散去,床上的两个人闹在一处,唇边俱是勾起的弧度。
十天又如何。
所有的苦都已历尽,剩下的,只会是很好很好的日子了。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
第二天,陆少临像个没事人似的,照旧给燕宇端茶送药悉心服侍。
他怕打扰燕宇养伤,连话也比往日少了许多。若是看燕宇精神还好,就与他闲谈几句,别的时候得了闲,就只是倚在床头支着胳膊看他。
燕宇本想劝他不必如此,可他伤得实在不轻,加上那汤药中添了不少安神的草药,整日也觉得昏昏欲睡,便也不由一枕黑甜,不知今夕何夕。
唯一不变的,是他每次悠悠醒转,陆少临映着天光与烛火的眼。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又一次醒来时,燕宇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胸前的伤口也不似往日那般疼痛。他深知陆少临时日无多,不能再这样令日子白白消耗,也就不顾时辰撑起身子。
守在一旁的陆少临见了,连忙上前扶他。
“离天亮还早呢,道长不再睡会儿?”他不着痕迹地把袖子往下顺了顺,瞥了一眼窗外笑道。燕宇眼尖地捕捉到陆少临手腕上新添的血痕,心下一沉。
陆少临见燕宇不语,还以为他是睡迷了,一时兴起,竟俯身用冰凉的手笼住他的眼睛,口中轻轻哼唱起来。此前燕宇从未听过陆少临的歌声,往后的日子里,也再没有这样的时机。
那声音放的极轻又极缓,用的是燕宇听不懂的吴侬软语,他虽猜不透意思,想来大抵是哄人入睡的童谣。
歌声在陆少临齿间流转,像温过的桂花酒,悠悠荡荡,与窗外如水的夜色一齐静静沉下来。末了,陆少临挪开手,望见燕宇仍是清亮的眼,尴尬笑笑,“怎么还醒着,想来是我唱的太糟了。”
不待燕宇回答,又自顾自地说,
“儿时若半夜闹个不停,娘就唱这曲子与我听。听爹说,只要她开口,我就不闹了。”
“说来也奇怪,这调子我一直记着,可她的脸……”
陆少临一时恍然,不觉抬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他猛地回神,望见空空的两手,又对上燕宇关切的目光,连忙转开话头。
“燕兄呢?还以为你这世必然平安富贵,怎么又穿上这道袍了。”
“原也非我所愿。”燕宇忆起旧事,看着陆少临半是惊讶半是不解的模样,不觉柔和了神色。
“幼时孱弱多病,险些夭折,虽寄名于天下名观也无济于事。直到五岁那年偶遇一世外高人,直言我命中必有一劫,非皈依不可避。家人虽不忍,却也无可奈何,从此便跟着师父修行。”
说罢,又叹道,“那高人虽得道,却实在料错一件事。命里有的,任你如何挣扎也避不开。”
这是陆少临头回听到燕宇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一时竟忘了该如何作答。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惦记着要问,“究竟是什么劫数?”
这话问得真切,陆少临唯恐自己走后再节外生枝,一心所系不过燕宇安危。
燕宇不答,半晌,摇头宽慰道,“无妨,从前的事,早已过了。”
陆少临不疑有他,只道燕宇不愿多说,暗自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他自然无法听见燕宇此刻心中苦笑:
天地之大,独独“情”这一字,无处能避。
一时无话。
两人又这么坐了一会儿,陆少临怕燕宇病中着凉,正欲起身去拿外衣,却听燕宇盯着窗外被揭开一角的夜幕直白道,“有什么想做的,我能同你一道的事?”
他对一日日逼近的期限避而不提,可陆少临怎会不明白个中含义。如此一来,竟像是在问自己遗愿了。
陆少临不禁莞尔,心想这人还真是什么时候都学不会委婉,眼珠一转,立刻絮絮起来,“多的很,只怕燕兄忙不过来。”
“我第一想的自然是临安老家的龙井虾仁和西湖醋鱼,自然也念着洛阳城的鲤鱼焙面和道口烧鸡,还要当年小乞儿给咱俩做的叫花鸡,那滋味,真是……只可惜恐怕年姑娘早已不在人世,不然还想去成都尝尝她亲手调的麻婆豆腐……”
“不单这些,飘香楼的明前龙井,从前傅兄从关外带回的美酒,怡春院的头牌姑娘,西湖的苏堤春晓、断桥残雪……这林林总总,燕兄可能都同我一道?”
他本意是激燕宇答一句不能。
只见燕宇沉默不语,陆少临方又笑开,“既然不行,燕兄又何需问我未遂的心愿?陆某是何心思,燕兄不是一向最清楚的?”
那些人间风物景致,在过去很长一段时日里,当真令他怀念不已。然而事到如今,哪怕哪都不去,只要他每日睁开眼,看到的是这张脸,只要他开口呼唤,能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就再也别无所求。
却没料燕宇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我替你去。”
见陆少临不解,他又继续解释,“你惦念的景色,我替你看,难忘的珍馐,我替你尝。你记挂的故人,倘若尚存子嗣,我便替你去听他们留下的故事。”
陆少临登时急了,一步迈到他眼前,“你疯了?!说这胡话!你不是还要修行?!还有你们道门那乱七八糟的戒律?!说不要就统统不要了?!”
燕宇早有预料,平静道,“修行本是为了修心。我已知我心,又何需再修?等此事了了回去复命,便自逐师门。”
陆少临没想到燕宇认真起来竟比自己还伶牙俐齿,一时答不上来,只从喉咙里挤出颤抖不停的声音。
“燕兄你……何苦至此……”
燕宇神色如常。
“这几日,我常常梦见过去曾许诺过你许多事,到头来却一件应的也没有。如今,无关前世今生,总是该兑现的时候了。”
他说着,轻轻捏住陆少临的下颌,将他拉近自己。接着,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他的唇边。
“出去转转吧,想去哪儿,我陪你。”
又过了良久,才听到艳鬼一声无奈的叹息。
“好。”
越过他的肩头,残夜将尽,天已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