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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晓】炭香(19)

作者:米开朗基罗.疼 时间:2019-07-28 09:29 标签:魔道祖师

  晓星尘的脑海中浮现了薛洋故事里的那个孩子。
  孩童原本模糊的五官有了轮廓,一寸一寸愈发清晰的,是晓星尘蓬头垢面的狼狈姿态。他周身染血,从头到脚寻不出一处整洁地方,发丝在泥血搓揉之中坨成了结,扫过被污秽蹭得灰黑的道袍,黏上了他苍白的皮肤。
  那个晓星尘泪流满面。血泪挤出掩面的指缝,冲刷掉十指上沾染的尘土,变得混浊不堪。他伏在地上抽动着,抬不起头——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无颜面对师长,无颜面对父母,无颜面对自己。
  ——我不跑了,我不反抗了,我都已经那么听话了!
  ——薛洋,你许诺给我的呢?
  没有,没有!阿箐的安全,子琛的清誉,一样都没有……
  奇怪的是,在这个最该诅咒薛洋万劫不复的时刻,他最想痛斥的竟是自己——是他不长记性,分明已经上过一次当!
  道人的手指都要剜进头皮,内脏跟纠缠在了一起似的抽搐着。他哭得断断续续,一口气在肺中碰撞哽塞许久才能随着呜咽释放。他感觉自己的胸骨正被人一根根钳断,用一柄剑道插进他毫无抵抗之力的心脏里翻凿。
  一朝一夕之间,他捧在心尖上的爱人、安稳的柴米油盐,都没了;
  一吐一纳之间,他护全旁人的执念、所剩无几的尊严,也碎了。
  “破!”
  薛洋已是强弩之末,身中数剑,跟个筛子似的叫浑身的血液无底可兜,他一掌挥向那枚封魔符,让手心的血液浸透那片坐镇全局而又脆弱不堪的黄纸。
  阵破了。
  滔天的风雪撞开大门。
  像是受了头狼嚎叫引领的狼群般,乒乒乓乓,欧阳宅所有的房门都被震得四下乱撞,门面狠狠敲打在门框上,混杂着许许(hǔ)风声,似有群蜂嗡舞,多听一秒都是对耳朵的折磨。
  宋岚受薛洋召动,拔出阿玟体内的拂雪,将魂不守舍的晓星尘从地上捞起来粗鲁地甩上了肩头。晓星尘被走尸邦硬的躯体硌得骨头闷疼,头向下垂着,被宋岚沿途躲闪劈砍的动作甩得颅腔充血,恶心得胃里泛酸。
  可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晓星尘能感受到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雪花和冰碴,能想象到外面的场景。他知道欧阳家的阵法保不住,巴陵便又会黑得暗无天日,冷得冰冻三尺。
  卧龙旮再来为祸人间,巴陵的百姓会怎么样呢?
  他护了谁?他护得了谁?
  晓星尘从没想过自己会与自暴自弃这个词挂上钩,他的矜傲、善念、执着 ,从前他手执霜华时所引以为豪的一切都不允许他抛下任何一个人。
  可他累了。
  他想念师尊散发着青草香气的怀抱,想念那片曳曳竹影,想念那座他也不知道名字的仙山。兴许他自以为是的一腔赤诚就该埋葬在那安堵平平的净土下,这样他就不用遇上薛洋,不会对不起子琛,不会害那么多人。
  “晓星尘!晓星尘!”
  薛洋在叫他。这样铿锵急躁而没有礼数的呼唤,薛洋想把他从已经将他包得密不透风的绝望中叫醒吗?
  “薛洋……”
  晓星尘只觉身上仿佛有烈火在滚灼,很热,嘴很干。但事实上他的身子正在漫无天日的冽雪狂风中瑟瑟发抖,冻得跟扛着他的宋岚一般僵硬。
  他彻底放跑了支撑身子的最后一丝气力,听着薛洋没有章法的呐喊,牵了起开裂的嘴角。看起来有些像在幸灾乐祸。
  你看得见我,你在着急吗?
  啊,幸亏我看不见。
  “晓星尘?晓星尘!”
  薛洋没头没脑地逮着个山洞就钻了进去,一脚踹开了手上没有轻重的宋岚,将道人所有的重量都拉到了自己身上。
  晓星尘火热的皮肤刺激到了薛洋。他将降灾哐当扔下,颤颤巍巍地去摸道人的额头,对于他冷得快要发麻的手来说,晓星尘额头的温度烫得扎人。他的表情有些茫然,近乎手足无措地将晓星尘往自己的怀里揽,拉开衣襟,把人冰凉的手往自己尚存一丝温度的胸膛上贴。
  从来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神态的他此刻觉得摆出什么表情都不对了。他该像一路走来时那样嘲笑晓星尘,笑他娇气,可怀里抱的这团火烧焦了他脑内所有的桥线,断掉了他思考的能力。他甚至想不起来可以设下禁制阻断洞外狂涌的山雪,而是麻木地背朝洞口搂着晓星尘,任冰霜从后脑一路凝结到脊背,将剑伤粗劣地以冰封错乱愈合。
  他到底哪一步走错了?
  前一秒他还能掌控全局,后一秒就被一枚误入局池的小石子搅荡起了不受指挥的波澜。
  自从遇见晓星尘,薛洋几乎都要忘了事情跳脱出掌控是怎么样的滋味,一切都太过顺利,乃至他的气运彻底透支。
  他不懂行医,也无法这大雪封山的卧龙旮上找到药材,即便是能,他也没有时间了。只有解开晓星尘灵力的封印,让金丹自己周转,调善。
  薛洋缀着灵力的双指就要点到晓星尘的丹府,又忽的停下了。
  毋庸置疑,他若等着晓星尘退烧,那么他连愿望都来不及念就会被闻风而动的各方修士捉拿去。可他如果先要求神,不解他的灵力,那这道士的脑袋一定能烧熟,在这样极寒的地方,小感冒都能置人于死地;解开他的灵力,他又一定会立刻逃走。
  对,他就是自刎,也不愿呆在自己身边的。
  这次若是让他逃开,自己还能抓得住他吗?
  漆黑的洞中,只有倒灌的皑皑白雪。薛洋和晓星尘的肉体紧紧贴合,紧得仿佛要长在一起,可隔着炭火都融不化的沉寂,他们感受不到彼此的温度。
  薛洋唤不醒晓星尘,晓星尘也引渡不得薛洋。
  ——“四境河山,八方湖海,容得了圆灵般明和的圣人,纳得下瘟疾般残忍的恶人,是能包揽万物的气势恢宏;
  可当这他们组合在一起,磅礴乾坤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打了蔫儿,变得不堪重负起来,又仿佛什么都承受不住了。
  成美,你同谁斗我都信你能赢,可与天斗,你当真觉得其乐无穷?”
  薛洋从乾坤袖里摸出尸毒粉的解药,放进嘴里,然后将融进唾液里的甜味渡进了晓星尘的口中,祛除他脸上碍眼的紫气。
  他重新冷静了下来。甜味安抚了他的神经,为他拓出了一方思考的余裕。
  薛洋剥掉自己身上的外袍、中衣,裹在了晓星尘身上。
  他将霜华从剑带上解下,把剑身上松垮了的粗布包好,轻轻地垫在晓星尘的后脑下,方不至于让阴冷的石地硌痛他。
  他又试了试道人的体温。金丹重新运作,晓星尘的脸色正在逐渐舒缓,不久之后,这张脸应该又会像在义庄时那样时刻洋溢着笑容。
  薛洋在晓星尘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短到他的眼眶只热了一瞬,长到恰好将他一路上显露出来的委屈与慌张重新投回深渊谷底,想出绝妙的主意——
  他要给晓星尘上一把锁。
  上一把锁。钥匙放在自己身上,这把锁要足够吸引人,华丽到有让那臭道士为了钥匙找破脑袋、找到疯魔的能耐。
  薛洋支起身子,想起了被撂在一边的宋岚。
  “便宜你这杂种了。”薛洋冷笑一声,走出山洞,在背后落下了一道薄薄的禁制,将寒冷与灾难都隔绝在了洞外。
  ——“卧龙旮单道入山,你沿路一直走。”
  薛洋拖着挂过彩的身子,走在荒无人迹的风饕雪虐中,脚下拖出一长条红红白白的足印。
  ——“到了卧龙旮,默念自己的愿望,对,就跟献舍时要默念愿望一个道理。其实你要是怕神明耳背,大可以念出声来,横竖那地方没人会看得到你出丑。”
  “我要晓星尘复明,分毫不差,跟原来的一样。”
  “还要小瞎子死……算了,当没听到我说的。”晓星尘可疼小瞎子了,要是小瞎子曝尸荒野叫那臭道士看到了,一定又要有诸多麻烦。
  “不能让他死了,如果方便,也让我多活两天。”
  薛洋停下脚步。
  他扑簌簌眨掉羽睫上堆积的雪花,仰起了灌了铅似的脑袋。
  墨染般的山路到了尽头,缀连路末的是一条直通乱云的石阶。
  黑云流行奔涌,将层层级级鲸吞得见首不见尾,宛若妖兽的喉口,直抵肠胃,怀揣着大小心思的人们以自己的肉骨魂虔诚献祭,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只为达成自己的心愿。
  为飞黄腾达,为手刃仇家,为美满姻缘。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可能是一双眼,一双臂,一条腿,乃至一条命,亦或是天下真就有了白吃的午饭。
  可无论他们要交付予这所谓山神的是什么,至少在一瞬间,他们觉得,自己的愿望,值这个价。
  ——“上卧龙旮求神,有一规矩……”
  薛洋的脸色十分难看,就着狰狞的笑容,他在刃风暗雪中仿佛深渊厉鬼。
  他伫立原地,任雪打风吹,直洞洞地用模糊的视线与那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对峙着,心中锣鼓喧天的怒火就快冲出他阴沉的皮囊。
  最终,他一咬牙,他一掀衣摆,咚地跪在了落满积雪的阶梯上。
  ——“膝行一级,叩一首”
  薛洋呕出一口血。
  可能他身体里的血都已经被冷风给冰镇了,血液落到地上,还没来得及腾出点热气,就被刮成了冰碴子。
  他用手撑起上身,哆嗦着伸展开发脆的骨头,用膝盖顶着青砖又向上爬了一阶。
  乌黑的穹顶铺盖般地缓缓落下,像是要为他遮风挡雨,可又仿佛永远落不下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底。
  “你要是敢不灵……”薛洋掰过头,重重地把前额磕在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我就放火烧了你这座鸟不拉屎的破山。”
  他身上的单衣就好比一张宣纸,在这样的凛冽寒风中可有可无。
  首先他的手脚还会冷得发痛,紫红的手心按在雪地上,一用力,僵硬的皮肉便被无声地拉出了几道血口子。
  寒气一寸一寸地从脚心掌心开始迅速蔓延到他的全身,骨髓里如千蚁啃万针刺似的疼,膝盖每行一级,都像是被人刺了一剑,刨掉他的膝骨,挑断他的筋脉,宛若凌迟、甚于凌迟。
  逐渐的,他的身体开始生锈、钝缓,越爬越慢,四肢愈发不听使唤,脑袋麻木地一下下叩在地上,磕得破皮,磕得淤青,把所有的的思绪都震得混作一团,却又不痛了。
  薛洋曾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他是薛洋,是金光瑶的刀,号令群尸、烧杀抢掠,扫荡世间,张狂无羁;
  他是小友,是晓星尘的眼,细掩疏忽、围炉呵手,情闲致逸,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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