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平]江南梅熟(2)
所有相信过他的人都死了,只剩了一个林平之。小师妹临终说叫自己照顾他,别再让人欺侮他,自己却亲手废掉了他付出可怕的代价才换来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原来,自己竟谁也没能对得起。
他也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少时间,林平之也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等着,听着他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下来,才说:“我原以为你是因为思过崖石洞的事才如此对我,却不想是因为灵珊。她一心一意待我,我却没半分对得起她,也算报应不爽了罢。”他这些年来,就是为了仇恨活着,如今仇人都死了,他也好像被掏空了一样,整个人连一丝活气都找不到了,配上有些妖艳的样貌,简直就像一个精致的娃娃,叫人不寒而栗。
令狐冲听着这些话,心里的恨意忽然就去了个干净。小师妹那时说林平之是个可怜人,他没有听进去,现下,却有些懂了。他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擦干脸上的泪迹,却看见面前,林平之大概是因为脸上已经干了的泪痕而颇不舒服,微皱着眉头,正费力地一点点抬起手,想去揩拭,却几乎是徒劳。他猛地想起现下不比从前,自己身上每天都会带着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帕子,只是因为没那个习惯一天也不记得用两回。他不假思索地取出帕子,两步来到林平之面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掰下来,一点点沾去他眼角的浅浅泪渍,动作轻柔得仿佛眼前的真是一个脆弱的瓷娃娃。
林平之在他靠近的时候立时紧张得身子一僵,等左手被令狐冲抓住的时候,他更是全身的动作都顿住了,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说也不动,木木地任令狐冲把他左右两边的脸颊都擦得干干净净。
等令狐冲自己觉得差不多了,他才像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似的,拿着帕子手足无措,末了也只是退开一步,用极轻的声音道:“林师弟,是我对不起你,我……”要不是林平之眼盲后听力灵敏了许多,根本听不见。然而也没等令狐冲想出我什么,他就夺门而逃了。
好像晚一步,林平之就能把他吃了似的。
林平之气极了,反倒是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觉得,原来他这个大师哥无论武功高到了什么境界,骨子里都是当初那个傻子。
你既带了酒来,扔在这里,却是叫我怎么喝啊?
冲虚来到梅庄那会儿,正是令狐冲在地牢里疯着的时候。问起下人们,也只说庄主并未离庄,至于究竟在哪里,却也讲不清楚。其实这位新庄主他们也并不熟识,只知是圣姑的东床,有些下人倒是依稀记得之前四位庄主在时,这人也曾来访过一次。那日任盈盈上得恒山去,令狐冲就已同她讲了自己要将掌门之位传与仪清的各种事宜,她也很高兴,但随即便问起他之后的去处。令狐冲不知怎的想起了丹青生满室的美酒,随口就道想去梅庄定居。任盈盈念及那是自己父亲被囚多年之所,虽有些不悦,终究也未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是问了令狐冲是否需要换一批新仆人。令狐冲向来对这些事情是无所谓的,于是这些梅庄四友手下的老人也就留了下来。任盈盈最后忽然想起,又补充了一句:“那日你下了华山后,我就吩咐人将林平之带去梅庄囚在了地牢,他在那里有饭吃有衣穿,你就也不算负了你师妹的遗愿。”令狐冲怔愣一下,只道了句“这样很好”,就没了下文。
左右是些不相干的人,梅庄旧仆也好,林平之也罢,与他都没有半点关联。
他那时是这样想的。
等他神色慌张从地牢中出来,下人见了他便通报客人已在厅中等候多时,令狐冲匆忙整理了一下仪容赶去见这位贵客。冲虚道长是得道高人,自然不会因这片刻的等待而懊恼,反而对这梅庄的风光布置诚心诚意称赞了一番,让令狐冲宽心不少。聊着聊着,冲虚随口问道:“令狐老弟这是去了哪里?怎么府上的人都说你在庄中,却找不到你?”原也难怪,知道这梅庄地牢所在的,也只有向问天盈盈和令狐冲,再加上一个哑仆。
令狐冲不禁有些尴尬:“去见一个故人。”他也不知道他与林平之算是什么关系,早不是师兄弟,更不是朋友,可似乎,又称不上敌人?大概,也只能称一声故人了。
冲虚略略思索,也便猜到了大概。那时候任盈盈差人送林平之到杭州来,他机缘巧合在途中见过一面,负责押解的几人都是与他在见性峰上有过几面之缘的,知道连圣姑也很尊敬这位武林泰斗,言语间对冲虚便颇为恭谨,没有什么避忌,三言两语间就说出了林平之的身份。他在恒山之围得解后与方证也在见性峰上耽了数日,与仪清仪和聊起令狐冲与华山的旧事时,也不免听她们提到林平之这个人——那诡谲而精妙的剑法给她们留下的印象委实太深了。而恒山诸人对他知道的又多得多,你一句我一句地也就让冲虚大概拼凑出了所有的故事。他想起那个憔悴的少年,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那孩子,背着的重得很呐。”
“毕竟,他手上有这样多的人命吧。”女尼们互相看了看,叹息道。
“老弟可是去探视林公子的?”冲虚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
令狐冲先是一惊,随后却又因此松了一口气,大方地承认:“正是。”
“贫道也曾听日月教的几位朋友和恒山派诸位师太说起此人,他虽然戾气重了些走了歪路,却也是命途多舛的不幸之人啊。”冲虚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身上背负的却这样重,真真是老天戏人。”
“毕竟,他背着福威镖局几百条的人命啊。”令狐冲闭上眼,露出些许不忍来。
冲虚为他的反应诧异不小,终究道行高深未形于色,只是淡笑道:“令狐老弟这样想,境界倒是比老道还要高的了。老道先前还以为因为岳姑娘的事,老弟会对林公子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想是我小人之心了。”
“道长说的哪里话来。我不过是刚刚才想通了许多事,这才有所感触。恨他,还不如恨我自己。”眼见冲虚大概是误会了这话的意思,令狐冲也没有多做解释,接着道:“我和恒山众位师姐妹觉得他心狠手辣,也多半是因为他剑法狠辣的缘故,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去想一想,他遭受灭门之痛时,余沧海岂不是比他狠毒了十倍?他只是手法快了些,心里却是明镜一样,只杀那该死之人,倒是胜过许多自诩侠义的人物了。”
冲虚听他语气,也明白了约莫是他师妹的事情上有什么蹊跷,并不多话,且听着令狐冲继续讲下去。
“算起来,我手上沾的血比他多得多,其中也不乏无辜者的性命。想必道长也对思过崖石洞的事有所耳闻,我那时候只是一心想保住盈盈和自己的命,除开自卫之外,竟生出了杀光所有人的心思,也不管别人是不是朝我动手,只是一味地乱杀一气,你说,他们又何罪之有?说不定,死在左冷禅那一干人手上的,还没有折在我剑下的人多,我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后怕得紧,当时情急之中,竟是差点便堕入了魔道。”
“无量寿佛,令狐老弟能如此想,足证明你心头澄明尚存,得生悔悟之心,难能可贵。其实江湖中人,能做到桩桩件件都问心无愧的,能有几人?方证老兄大概能算一个。而老道自问算得行为端正,却也难免剑下有一二冤魂,也是老道运气好磕磕绊绊活到了今日,而没成了别人手里头的人命债。乱世之中,能保得自己的性命已是不易,老弟也不需要太过伤怀。”
这世间的事啊,有时候就是这样,以“君子”之名闻名的,恰是最可鄙的小人;被人称作义薄云天的大侠的,也有过胡乱大开杀戒的时候;而看起来最像邪道最妖异的那个,倒有可能才是真正守着心中那一条条关于侠义道的家训,在最苦最痛最难的时候也不曾动摇的汉子。
第三章 教主
林平之的事不过是两人谈话中带过的一个小插曲,借着闭关之名四处云游的老道不过恰巧经过杭州,于是顺道访友,也看看风清扬那篇内功令狐冲练得如何。令狐冲作为半个东道,自然尽心带冲虚四处领略江南美景,又吩咐厨子做了许多地道的杭州菜,只是在交代的时候补充了一句,让哑仆也取上一份。
冲虚在庄上也没待上多久,没等梅庄的大厨展尽平生绝学就告辞了,说是要去扬州尝尝干丝。令狐冲依依不舍地送别了这位忘年交,终于把全副心思都搁回了这几天在他心头萦绕不去的这件事上:他该把林平之怎么办。如果一切真如他所言,那么自己将他囚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就是个天大的错误,可若是将他放走,以他如今的身体,怕是过得还不如牢狱中的生活。
还是,问问盈盈吧。他这么想道。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几乎满心里都是盈盈。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决定,都会先想想盈盈的感受,想想她会不会同意会不会高兴,想想如果是盈盈她会怎么做怎么说。即便如今她身处黑木崖,那个聪慧狡黠却又无比隐忍体贴的女子,也像是无处不在一样,一点一点占据了他生活与思想的每一个角落。令狐冲自嘲地想着,原来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了。简直就像华山上岳不群扔下的那张大网,叫他们两个只好越纠缠越紧靠,挣不脱甩不开。
令狐冲,你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浪子,家世相貌人才哪样都平庸无奇,又是何德何能,撞了怎样的大运,才能得妻如此?他忽然又想到了林平之,觉得他无论哪样都胜过自己百倍,却唯独输在了命数上,当真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老天作弄人的手段,可也太狠些。
他想去看看林平之,却又怕他问起自己将会怎样处置他,所以一直犹豫不决,只是每日都命厨房里翻着花样准备些精致点心,交予哑仆。他心里瘀积着这些事情,便忍不住要去喝点闷酒,等晕晕乎乎有些上头,才依稀想起修习风太师叔所授内功期间,似是不得饮酒的。大约酒不仅能壮怂人的胆,令狐冲借着这酒劲,居然就大大方方地去了地牢,一副要找人聊天的架势。
也或许,只是因为他太寂寞了吧。
他再次进到地牢的时候,林平之已经没有了上一回的警惕,只是皱了皱眉头,看来极是不喜那呛鼻的酒气。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令狐冲话音刚落就悔得想抽自己一个耳光。
林平之冷笑一声:“托令狐大侠的福,以前过得像个囚犯,近来食宿竟然颇滋润,几乎感觉自己像只作宠物的笼中鸟了。”
几日不见,他这张嘴倒是越发毒了。
令狐冲也不恼他,深吸一口气,又道:“伤你关你,都是我做的孽,你要讨回来我也……只是我答应了小师妹要照顾你,你如今这样的身体,若是自己一个人去外面生活一定十分艰难。我同盈盈商量后,就将你移出来,让你住在梅庄里,每天也有人照料,这样……可好?”
林平之气得柳眉倒竖,大骂道:“好啊,怎么不好,大师哥你照顾我一回便废了我双足双臂,我就留下来,再让你多照顾几天,想来那时便不是聋哑就是痴傻了吧?!”
“你……”令狐冲想要发作,却在目光对上那对无神的眸子时又蔫了下去。他放缓了语调,又劝道:“这毕竟是灵珊的遗愿,你若是流落江湖,她在天上想必也会痛心的。”
“岳灵珊……”林平之惨然笑了两声,“岳灵珊……我林平之这辈子大概就是依靠着她活着。在福州时,是她出手从青城派的狗贼手中救我;在华山时我武功低微,常有弟子替你打抱不平来给我难堪,还是她护着我;后来岳不群原形毕露,我为了保命与她几乎形影不离……哪想到如今她死了,我还得靠着她的遗愿活着,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