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魔慈悲甜(36)
琴圆立刻掏出珠子,见其徐徐上升至空中,兀地向某一处急速飞去。琴圆紧追不舍,七拐八弯,到达一处溶洞。只闻水珠声声,滴答作响;只觉阴风阵阵,寒气逼人;只见怪石嶙峋,诡光幽闪。
乳白色的石笋拔地而起,错落林立。更为恐怖的是,在笋尖结成一个个巨大的蚕茧。
琴圆脸上一痒,他伸手挠了挠,却抓出几根丝线。他缓缓抬头——
溶洞顶上,悬挂一串竖立的白蛹。而蛹内,正是消失已久的木昭!
“木昭!”
骤惊之下,他仓皇地大喊,“木昭!”
然而木昭双目紧闭,脸色青紫,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散发荧绿光辉的定海神珠又飞回他的身边,轻轻触碰他的脸颊,犹如江凌晚温柔地摩挲。
琴圆问:“你要带我去哪?”
定海神珠继续向前缓慢地飞行。
琴圆随它向溶洞深处走去,视线逐渐开朗。一串串白蛹自头顶垂下。蛹内装的都是琴圆熟悉的人。
唐小方、燕秋晨、陈棠棠、李俊杰、阿笛达斯、马桶盖兄弟……最后的一个金色蚕蛹所包裹的人,脸蛋俊俏,唇红齿白,正是琴圆自己。
定海神珠飞回他的脖颈,静静垂下。
琴圆冷眼环视四周,心道。
不该如此。
有哪里不对。
尘封千年的记忆被唤醒。他记得这个地方,记得这座诡异的古镇。
可是,这座镇早就被年少的江凌晚夷为平地。又怎会突然出现?
胸前的定海神珠顿闪夺目光辉,将琴圆卷入其中。
……
天法地,地法天,天地人,佛道儒。
西方教的准提道人前来东土天庭做佛道交流。他穿一身黑白太极道袍,执儒家理念,传普度众生之法。
自古佛道存在争议。
太平盛世之时,不见道炁蒸腾,只望佛法兴盛。乱世纷崩,只见道者入世,不闻佛法无边。
世道乱,道者入世,佛者避世。
世道平,道者出世,佛者入世。
对于道者而言,倘若有人犯下弥天大罪,无论生死,都必须偿还,累生累世,殃及子孙。
对于佛者而言,佛家慈悲,孽者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而之前所犯的罪孽,皆一笔勾销。
佛道思想激烈碰撞。信徒与信徒之间,爆发剧烈的口角。
累累血债,怎可一笔勾销?
冤冤相报又何时能了?
准提道人轻扫拂尘,“冤冤相报不可取,亦不可一笔勾销。放下屠刀,日行一善,以慰过往冤灵。是神是佛是魔是鬼,皆在人心。”
佛法与道法的交流会进行中,东方列位仙家皆有心得体会。
紫薇帝君乃东方国土的万象宗师,执天地经纬,掌日月星辰,统幽冥鬼界。他素来公务繁忙,抽空前来参加这一场研讨会,满脑子却惦记西方国土的葱油飞饼。
身旁的同僚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最近收到人间传递上来的消息,说是有座小镇不断消失稚龄孩童。”
“白无涯呢,斩妖除魔的事不是他负责的么?”
“他去南边巡逻了,听说不太平。”
“巫祖不是也出差了吗。听人提起,他的两个弟子不见了。一个十一岁,一个七岁。哎,都是他最喜欢的弟子,你们谁抽空去看看?”
神游太虚的人偏过脑袋问:“小镇在什么地方?”
窃窃私语的仙家立刻收敛神色,恭敬地称道:“帝君。”
“小镇在皎月峡谷。”
佛道交流会一结束,帝君便起身,招来一朵紫色祥云,向人间的皎月峡谷飞去。
他只是突然记起,皎月峡谷中的小蘑菇味道不错,用来炖山鸡,真是再美味不过了。
在风景优美的皎月峡谷谷底,有一座与世隔绝的小镇。此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人头戴鸡毛,画三彩花脸,扭腰跺脚,跳稀奇古怪的舞蹈。
他们正在举行一场祭祀。
帝君寻到一位看上去和善的阿婆,问:“你们祭祀的是什么神?”
阿婆说:“河神。”
帝君远眺人群中抬起的水晶棺材,追问:“用什么祭祀?”
阿婆谨慎地回答:“这不是外乡人所能知道的事。”
帝君忽然想起女蜗。她是一位有趣又伟大的神。
高处不胜寒。她觉得冷了,所以创造活泼的人,希望他们能为世间带来生机。
叽叽咋咋的小人围在一团,热闹极了。可不知何时,他们渐渐地与母亲生疏,渐渐地,他们不再信仰母亲,不再遵令行事。
人族可以选择信仰你,追随你,也可以选择重新创作一个信仰。
现在,这座小镇上的人,便在祭祀自己所创作出来的新信仰。至于祭祀的物品,不是童男童女,就是妙龄少女。
还有什么,比献祭自己的族人,更能表达对信仰的忠贞不二,矢志不渝?
在帝君感慨之际,他的衣袖突然被人急切地扯了扯。
帝君低头,便见一名粉妆玉琢的娃娃,恳求道:“求求你,救救我师兄!你身上的光是金色的,我知道你不是凡人!”
帝君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舟祁豫!”
他指着走远的队伍,“他们诓骗我们,让我们喝下束缚法力的水。师兄为了让我逃跑,被他们抓住了!你快去救救师兄!”
帝君道:“只有死人才会被装入水晶棺材。”
他注视舟祁豫澄澈的浅紫双眼,低声道:“你的师兄,应该已经死了。”
舟祁豫脸色苍白,低头沉思片刻,复又抬起,神色坚定地道:“师父说,我能够让万物复生。”
帝君点头,“对。这是你的天赋。但你年幼,玄力不足,无法复活你的师兄。再者,人死不可复生。你若执意要复活他,便是违背天道。”
舟祁豫咄咄逼人地问:“我们跟随师父习仙修之法,已非凡人,不归阎王管束。生死由己,寿与天齐,有何不可?”
帝君温声道:“天行有常。纵使天道也有自己逃不脱的宿命,每五千年沉睡一次,每五百年化而为人,行走尘世,传道众生。
长生不老,乃尽夺天地之生机;万寿无疆,乃侵蚀日月之精华。不生不死,神佛难容。怎会存在于世?”
舟祁豫道:“可有一法,能不生不死不灭。天地命三魂,独以一魂,练就不死之身!”
有一巫术,名为“归命”。
人有三魂:天魂,地魂,命魂。
人死后,天魂消失。地魂归于阴司等待投胎转世。命魂留在人间漂泊,会随着时间而消散。
而命魂也可以修炼成一种独立的灵魂,不生不死不灭,即“归命”。
归命于己,再不遵循天命。
帝君道:“虽然不死,可你也不能再如活人一般。三魂七魄,去除二魂七魄,你将丧失四感,没有味觉、嗅觉、听觉、痛觉。唯以符箓维持肉身不腐,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他沉默片刻,又说:“你想和混沌之地的邪魔做交易,用两魂七魄复活你的师兄,随后你再以命魂独自修炼不死么?”
舟祁豫道:“师父教我们的第一课,便是知恩图报。师兄救我,我又怎能冷眼旁观?”
他目光灼灼,神色慷慨,不惧生死,不畏天道。
初生牛犊。
帝君沉默半晌,问道:“我若替你救回师兄,你可否答应我,此生为社稷立心,为苍生立命,日行一善,用不堕恶?”
舟祁豫道:“我答应你!”
世上唯有一物,可擅改一次生死天命。
定海神珠,也叫时间之心,乃时间之神烛龙,喜极而泣时的泪滴所化。可撼动四海,震慑鬼神,转死为生。
若说帝君和烛龙的区别,便再于一个掌管世间之时,本职看管日晷。一个掌管东方界的日月星辰,本职什么都管,兼职管理时间。
帝君挥一挥衣袖,时间暂时停止。他走近水晶棺,将定海神珠戴在红发少年的脖颈间。
他抱起少年,将他放在祥云上,把两人送到了极北之涯。
帝君叮嘱舟祁豫,“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事,择善而从。”
“是。”
将巫祖两个宝贝徒弟送到家之后,正打算去处理小镇上的邪民,哪知轩辕撕破天空,对他怒吼:“幽冥界又出问题了!群鬼乱舞!正在庆祝新王的诞生!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帝君装傻,呵呵笑,“没有,没有。我就是随手送迷路的娃娃回家。”
轩辕叫道:“那你还不回来?”
“来了,来了。”帝君慢悠悠地回到天上,心想先把轩辕忽悠过去后,再回皎月峡谷。
轩辕叹气说:“我最近眼皮老跳,总觉得要出什么惊天灭世的事了。”
天道睡着了。
它无法开口言语,提醒自己的儿女们,将会发生的大事。
帝君陪轩辕逛了一圈天池,随即立刻返回皎月峡谷。
小镇没了。
不,应该说,小镇上的人都没了。
尸横遍野。
帝君弯腰拾起几缕红发,叹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江凌晚,但是江凌晚并未见到他。
江凌晚第一次见到帝君,是在千神会上。
传说中冷心冷情的幽冥之主,万象之师,日月之神,只顾与身旁圆滚滚的饕餮窃窃私语,看也不看他一眼。
世上怎么可以有比他更骄傲、更耀眼的人存在?
接近他,撕碎他,取代他,成为新的幽冥之主!
后来,烛龙死了。帝君接管时间谷,卸任幽冥一位。
仙魔之战爆发。
江凌晚杀了很多神,万鬼自动认主。他成为幽冥之王。
他远眺不周山。
扭曲的爱也是爱,心智不健全的情也是情。不知何时,从撕裂、取代转变为想和他厮守一生。
他伸手盖住金色的右眼,低低一笑。
幽冥之主,万象宗师,时间之神。说什么无心无情,其实比任何仙神都慈悲。明明不是佛,还想着普度众生。
帝君死了。
外头的人说他是畏罪自杀。
江凌晚对着他逐渐冷去的尸首,缓缓挖出心脏,以地火焚烧自己的二魂七魄,用来祭祀,与混沌之地的邪魔们交易,复活帝君。
而他以命魂修炼成不生不死不灭的式神。
专属于帝君的守护式神。
舟祁豫问:“师兄,帝君复活后,你要做什么?”
江凌晚道:“我封印了他的记忆。我会与他一起踏碎凌霄。”
“师兄,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们修行法术,为的是在乱世中匡正道统,而不是颠覆太平盛世。”
江凌晚道:“没了这个太平盛世,我会再造一个。”
江凌晚是什么时候变得嗜杀,不再信任别人?
那便是在皎月峡谷,满怀善意却被人欺骗虐杀之时。
择善而从,择善而从。
舟祁豫耳畔不停地回荡帝君的温切嘱咐。他强忍泪水,背后偷袭,打断阵法,把江凌晚封印起来。
“我不知道能封印他多久,我只希望这乱世尽快结束。”他对轩辕说。
“天道睡着了。等它醒后,自有定夺。”
“帝君重生那刻,便是守护式神,现世之时。”
……
神魂归位。
至此,隐藏在定海神珠中的千年深情终被完整句读。
琴圆苦笑,“我的确是死得活该。”
横空插入一道玉质之声,“有人用思念,将你们唤回来。还希望你们切勿辜负。”
琴圆抬起头,便见空中出现叶长笺的虚影。
叶长笺道:“被时间之心复活后的江凌晚屠戮了小镇,并且将他们的魂魄束缚在此,永不超生。你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怨灵所为。皎月峡谷在之后变成了仙魔战场,这些怨灵吸食浓烈的血怨,法力剧增,善于隐匿。你身上有江凌晚的气息,激怒了他们。因此自你们踏入这片土地起,便被他们盯上。吊桥一事,也是他们所为。”
琴圆道:“你神魂出窍,特地前来,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礼尚往来,我也告诉你一件趣事吧。”
他饶有兴致地问:“什么事?”
琴圆陷入了回忆,神色柔和地说:“那时,天界仙音琅琅,永不落日。你的母亲、舅舅、巫祖、轩辕最喜欢做一件事。”
“什么?”
琴圆道:“打麻将。”他笑了笑,“白无涯是天界的风纪会长,有一次没收了他们的牌。你的母亲便开玩笑说,一天到晚拽得二五八万,早晚让他跪下来叫丈母娘。”
叶长笺揪起在膝盖上打滚的虎猫,怒道:“唐小虎,你丫的敢欺负我娘?”
“喵喵喵?”
“装失忆没有用!”
“喵喵喵!”
琴圆感慨道:“没想到一骑当千的战神,居然会沦落成一只撒娇卖萌的小猫咪。”
叶长笺道:“别瞎Jb感慨了。快麻溜点去救我的倒霉孙子和乖乖孙媳妇!”
……
唐小方手中有一柄刀。他先切开紧绑木昭手脚的绳子,再大发慈悲地割断燕秋晨的束缚。他们面前是虎视眈眈的怨灵。
成千上百,倒下一个,复又站起。
燕秋晨在洞穴中发现端倪,未通知琴圆,擅自转动机关,孤身涉险。
一拳难敌四手,何况千千万万只鬼手。
但他没想到的是,只有木昭被抓了起来,而唐小方却从密道中钻了进来,解救他们。
唐小方叫道:“你别感谢我,我不会接受的!我看在木昭面子上,才救你!你要谢就谢木昭!”
燕秋晨道:“灭魔阵法。我留下。”
怨灵数量众多,堵住所有通道,想要逃出生天,唯有将其一举歼灭。
启动灭魔阵法时,需要有人站在阵眼中作靶,诱怨灵引入。
唐小方点点头,“那感情好!”
他异常勤快地布阵,哼着小调,还给木昭讲了个笑话。
木昭瞪他,“命悬一线,还嬉皮笑脸!”
唐小方插下最后一面旗帜,笑嘻嘻地对她说:“我希望你以后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能让你开怀大笑。我希望你永远不会遇到,让你伤心流泪的人。”
木昭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诀别的话语。
下一刻,她便明白了。
这是一间地下密室。怨灵打开机关,奔腾的河水混杂泥沙汹涌而来。
燕秋晨惊道:“他们要毁阵!”
千钧一发,唐小方挥刀割掌,玄力贯腕,将手心贴在地上。
“五行震玄黄,八卦御阴阳。急急如律令!”
知晓他在做什么,燕秋晨脸色骤变,喝道:“唐小方!”他急欲冲进阵法,以身代之,但在血液滴入地底之时,阵法已经启动。
玄力惊爆,横扫怨灵,亦将他们送出密室。
怨灵眼疾手快地放下石门。
唐小方奋力叫道:“燕秋晨,你答应我!永远保护我大哥,永远保护唐门!听见了没有!”
燕秋晨只来得及喊一句,“唐小方!”
石门与大地之间便只剩一指距离。
洪水逐渐淹没唐小方。
空气中传来他独特的东北大烟嗓声音,“再帮我……咳咳咳……保护木昭……”
石门关上,洪水没顶。
生前之事如幻灯片般旋转播放。嬉笑怒骂,是非对错,若问心无愧,何干他人评说?
如果必须有人牺牲,那便牺牲,最废物的我。
冰冷带有腥味的河水侵入胸腔,疼得刺骨,疼得凛冽。
唐小方耳畔忽然响起了叶长笺经常教导他们的话。
“走一遭红尘,踏一遍浊浪,福祸相依 ,得失无定,但求无愧于心,自在逍遥。”
唐小方天性跳脱,不受拘束,与家规森严,门风严谨的唐门格格不入。
在父亲眼里,他是不服管教的劣质品。
那又如何?唐小方的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
“老步,我想赚钱买房买车,和我的未来媳妇,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步秋风随口说:“那你去直播吧。”
“欢迎来到小芳直播间。关注主播不迷路,主播带你上高速!”
……
迷迷糊糊中,唐小方仿佛见到一颗绿色的夜明珠穿透厚重的石门飞到他身边。
……
定海神珠源源不断地吸收河水。琴圆和燕秋晨合力将石门震碎。
面对溺水而休克的唐小方,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木昭。
救死扶伤,是丹宗学生的职责。
......
琴圆背着转醒的唐小方往外走,说:“我刚刚去问了木昭,对你的印象如何。”
唐小方咳嗽几声,眼睛发亮,“她怎么说?”
琴圆道:“她说由原先的-100上升到了10。可喜可贺,继续努力。”
唐小方垂头丧气地说:“还有90分怎么办?”
琴圆道:“那只有靠父老乡亲成全了。”
第50章 雌雄莫辩
他们一离开山洞, 骤听轰然巨响,身后建筑悉数倒塌,尘土飞溅。小镇上的怨灵魂飞魄散, 所有幻境都已消失, 包括触目惊心的蚕蛹。
如今四人立在山巅纵目远眺,只余一片荒芜, 哪有半分人烟。
木昭摊开的手心上躺着一面小巧的罗盘,指针转个不停。她道:“这里磁场混乱, 罗盘无法引路。”
琴圆道:“不慌。”他随后念道:“造化钟神秀, 阴阳割昏晓。”话音一落, 胸前珠子闪烁辉光,徐徐上升至空中。
琴圆道:“带我们去找大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