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亿万次之后(41)
江戈近乎失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交错的光影,摇曳的烛火,凄凉悲哀的南柯梦歌声,永远无痕无踪落下的水滴……忙忙碌碌的老人们,驱逐夜色的灯火,刚刚搭好的戏台,尚未开演的木偶戏……
相似的画面重叠起来,边界模糊。
江戈站在那里,一瞬间有些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过去还是现在。
“回来了啊。”
柳老太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匣子从楼里出来,看到站在路灯下,愣愣的青年。她露出了笑容。
江戈回过神,走上前,要帮她拿东西。
“不用不用,不重。”
柳老太摇头。
柳老太将匣子放在一张凳子上,打开了匣子。匣子中放着一个精致的梳妆盒,除此之外还端端正正地叠放着一件红衣。柳老太将梳妆盒拿起放在一边,伸手取出了那件红衣,轻轻地展开。
那是一件以正红为底色,上有精致仙鹤刺绣的大氅。
柳老太注视着这件鹤氅微微地有些出神:“这是当年我演红楼扮黛玉时穿的衣服。大红羽绉面和白狐狸皮做的,可惜我那些老戏班的姐妹兄弟都不在这里,不然也犯不着由刘老头他们出风头唱什么木偶戏了,奶奶也就能让你开开眼了。”
“京剧古国剧,我听说过的。”
“算了,今朝就由着那几个老头子出丑。”
柳老太笑道,她将红羽葛丝织就的大氅一抖,展开后披在了江戈身上。然后退后两步,仔细打量,满意地点点头。
“嗯,看起来气色果然好多了。”
“您……”
“小辈要出远门,当长辈的总要给你送点东西,不过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这么一件衣服保存了下来。”柳老太上前替江戈整理大氅的衣领,“这上面的刺绣还是古苏州的手艺,世界上怕是没有剩几件了,这么好的东西,奶奶也舍不得把它带进土里。”
“您会长命百岁的,不要说这种话。”
江戈低着眼,看老人满是皱纹的手仔细地为自己整理衣领,他闭了闭眼,轻声说。
“你要是认我这个奶奶,衣服你就收着,反正也不是什么真的多稀罕的玩意,你就当是个心意吧。”柳老太说。
江戈垂着眼看宽袖上精美的流云刺绣,白鹤的羽翼在流云中飘飘展开。
“……奶奶。”
他低低地喊了一声。
柳老太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又看向放桌上的梳妆盒:“还好你回来得早,过来过来,奶奶给你上点妆。”
说着,柳老太带着江戈走到了一张凳子前,让他坐下。
老人们又把那天拼在一起的红木桌子重新拼了起来,摆在正对着戏台的地方。不过此时桌上乱糟糟地堆放着各种东西,还有一面古色古香的铜边镜子立在上面。
江戈安安静静地在镜子前坐下。
柳老太打开了梳妆盒。
她已经有数十年没有机会碰这些东西了,手指也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青葱,指上满满的都是老茧。柳老太拨弄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色彩,怅然地叹了口气。
年轻的时候,不听人劝,决意学了这些东西,心高气傲地觉得能够将古老的唱腔传遍太空。老了才知道不过是一场空梦,当年的戏班姐妹兄弟各自奔了前程,如今也不知道都是什么个境地,自己老木一身,不日也要埋进土里。
这一身手艺,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终究还是保不住。
“您教我化戏妆吧。”
正自出神,坐在镜前的江戈忽然说道。
柳老太一愣。
青年对着镜中的老人微微笑了笑。
柳老太眼圈一红,她拿起白粉胭脂:“你要学,就教你。”
梳妆盒之中剩下来的白粉胭脂已经不多了,这是当初柳老太最后余下来的一点,后面也没有地方再买了。看余量,只够画个半面。
柳老太轻轻在江戈的脸上涂抹,她的神色带着中近乎虔诚的严肃。为江戈涂抹上颜料时,她的动作就像传世的古老名画大师,用浓墨重彩地在江戈的脸上工笔绘出千百年古老戏曲的美丽。
柳老太一边为江戈上妆一边仔细地讲着每一步的要领,讲着每种颜色都是从什么矿物中提取出来的,经过匠人的手才化为艳丽的红或青。
眼角的胭脂晕开,凤眼斜飞着上挑。
京剧里妩媚的年青男女的美丽就集中在这些华丽的妆彩里。
江戈的五官清隽,肤色其实白得有些不健康,等到半面的妆在面上成型时,半边素净秀美,半边艳丽如画,竟不见得诡异。给人的感觉就像古老时光凝固在他一半的脸上,另一边是今日的淡淡叹息。
柳老太持笔庄严地在青年额心最后一点。
朱砂点在额心,于是那张脸忽然就越发活了,顾盼之间古老时光与今日岁月相呼,妩媚与清隽交融。
柳老太持笔退后一步,看着镜中呈现出来的最后妆容。
“要是当初你也在我那班里,这头号当家的,就不是我了。”她赞叹道。
“是您手巧画得好。”
江戈也在看自己的样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脸上画如此浓重的妆。
半面艳丽的花旦妆容与他身上绯红飞鹤的大氅交辉相应,灼灼华华。
柳老太走上前,合上了梳妆盒,然后满意地看着自己没退步的手艺。
“你要多笑笑。”
她一边收拾着,一边叮嘱着。
老人是这世上最敏锐的存在,就算你掩饰得很好,他们也能感觉到你心里藏着事儿。
柳老太其实就有这种感觉……在青年的心底其实藏着很多很难过的事情,只是他总将那些难过藏起来。
柳老太看在眼里,觉得心疼。
——这么好一个孩子,怎么就总是那么苦呢?
江戈一愣。
片刻,他唇角向上扬起。
“好。”
他说。
真正地笑了。
第43章 再不孤独
戏台前,穿着正红飞白鹤氅的青年与剩下的其他老人一起落坐。
花了一下午搭好的八卦棚围屏后点起了蜡烛,烛火透过红色的绸布绰绰地透出影子来。一位着青色长衫的老人用鼓槌敲击牛皮鼓面,在夜风中鼓声一起,那红绸的幕布便一下地向两边拉开了。
铜锣唢呐,丝竹管弦。
在热热闹闹的乐声中,精致的偶人穿着华美的衣服登场。
逝去的美好时代从年岁的缝隙里透出了一道光,于是那千百年前的古老美丽就穿越了时空,跨世而来。
在精致的雕花小栏杆之后,俊秀的书生穿着青衫长衣手捧书卷翩翩而来,他来回踱步。
“……十年寒窗,寒也暑也不知苦,终得个腹中经书。今儿有一事,多也多迟疑,欲往那京上去,谋个及第好功名,不枉平生抱负……”
青衫书生独步来回。
书生踱步犹疑间,烛火的光在帘后又亮了一根,于是台上另外一角就亮了起来,一年迈白头老妇和另一少年妇人在纺织机旁,老妇人手中丝线穿梭如活,少妇人垂首,以帕悄悄拭泪。
老妇问儿媳,何忧虑自此。
少妇细细地抽泣,说,科举在即,郎君也,该赴京远去。此去分隔两地,多万里山重,多千里河长,不知何年何月方可会。恐此去山高水远,路险而艰,亦恐对镜梳妆,再无人插簪描眉。
老妇停下了织机,叱儿媳不知事,闺中情长怎可与前程相提并论。
儿媳默然不语,在哀哀的二胡声中,起身退下,自去煮饭。
见儿媳退下了,老妇复又织布,银线却不再纷飞灵巧。线错数行,老妇忽将丝线掷之地上,自个抬袖抹泪。
“老妪虽叱女,心中实是也有那万千愁。吾儿少年习诗书,终日皆苦读,百里乡间谁人不知。”丝竹转低,细细如泉流冰下,老妇长叹气,“怎奈这赴京之路是甚的远。老妪体衰年岁高,也不知,若我儿去也,春去冬来何时复相见?又恐那阎王爷,生死簿上早提名!”
老妇在这处哀哀哭泣,另一处书生也自愁绪百转地唱。
唱家中有母岁高,恐他自己这一去,若母亲老病缠身,无人照顾。又唱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刚入门不及一年,两地分离相思苦。
江戈坐在戏台下,指尖摩挲着酒盅的边缘,凝神看着这场戏。
这只是出普通的古老木偶戏,讲的是一个偏远穷乡村的书生赴京远考。书生才华横溢,却犹豫不决,迟迟拿不定主意到底赴不赴考。家境清贫,赶考只能靠自己早早步行,在那时怀揣着荣华富贵之梦,却死在进京路上的书生不在少数。
而书生家中,有年迈的老母亲和新进家门的妻子。
他忧虑自己远去,家中母亲与妻子若是遇事,无人照顾。
而书生的母亲担忧自己年岁已高,等不到儿子回来的那天,妻子担心丈夫此去惊险,也忧虑相思长苦。
戏中的偶人们愁绪百转,戏外的老人们眼中有着泪光。
江戈听懂这出戏。
这场戏,是老人们唱给他听的。
他是那即将远行,而又心怀不舍的书生,老人们是那忧虑说不出口的老妇与少妇。
他即将远行,却说不出口离别,老人们担忧着自己年岁已高,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见他一面,担心着他此去是否有着万千风险,也在低低地告诉他,他走了,他们心里依旧记挂着他。
“罢罢罢!帝乡不可期!”
书生一甩袖。
“我有田园,躬耕以自足。我有古松,高歌停白鹤。我有慈母,絮絮念旧衣。我有娇妻,美眷一如花。舍那案牍劳吏律!”
书生去告知母亲,自己畏惧那离乡远行的艰苦,不赴京了。
老妪霍然起身,击掌怒斥,骂他身为君子,却行小人之位,十年诗书全付了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