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46)
道人噤声。
季玖见状默了片刻,道:“仙家是明白人,出尘之人不与我这等凡夫俗子计较。不若敞开天窗说亮话,你知道些什么?”
许明世心想我才不告诉你。其实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什么都觉得不合适。怎么会合适呢?他们记忆里的沈清轩,已经成了现今的季玖,容貌不改,性情也没变,从使诈绑他这事就能看的出来。可季玖却又不全是沈清轩了。那世的沈清轩,所有的好,都是对着他们的,所有的恶,都展露给外人。而今世他们却成了外人。
我们成了外人——许明世忍不住深叹,他是知道自己的,曾经对那世的沈清轩生过爱慕之心,却被蛇妖捷足先登,也怨过,但到底是修道之人,自知不该涉及爱恨,自我控制与外力因素,这份感情渐渐就被时光磨砺成一份亲情。这么些年,见那蛇妖日复一日的寻觅,受着情思之苦却不自知,也就恍然大悟,他不曾得到,未必是祸。那些情愫,就彻底淡然,倒是对那蛇,那狼,还有眼前这人,都起了悲悯之心。是悲悯,也是爱。他爱世人,爱自然万物,爱万物生灵。
他真正成了道家修仙之人。只是性格活泼,骨子里的性子泯灭不掉,所以才在人间辗转逗留,扶危济困。
到底没有真正羽化成仙,还是人皮肉身,所以又着了这一世沈清轩的道。许明世现下真觉得,大蛇不冤,栽在这样的人手里,真是不冤。
季玖见他脸上表情变幻,最后又发呆,忍不住出声道:“怎了?”
许明世回过神来,看他许久,点了点头说:“我倒是能告诉你一些。”
“请讲。”
“你手腕上那印子,是前世被蛇咬的。”许明世望着他腕间,道:“你泼了那蛇一盏茶,他掉头咬你一口。本该是恩怨相抵,这痕印不该带到你的今生。却是你自己执念太重,非要强留那蛇,所以这痕印就随着你一起出生了。”
季玖愣了愣,看着手上痕印,想了片刻,道:“没了?”
“前世你叫沈清轩,是大富人家的公子,按你的命格,本该是大富大贵,你却为……为那人,舍了前程功名,只为陪在他身边。”
季玖皱了皱眉,“‘那人’?是何人?”
许明世却没搭理他,只捡自己能说的说,继续道:“因为前世你命中贵气不曾展露,今生你成为将军之子,补了那富贵命格。只是你这一世,虽富贵显赫,却杀孽太多,命就短了。所以……小将军,还是放开心怀,将这剩下十几年好生过完吧。”
季玖不说话,似在等他继续说,许明世却不说了,闭上眼打坐。
季玖说:“没了?”
许明世摇了摇头。
“就这些?”
“天机不可泄露。”
季玖站起身来,冷了脸道:“那妖却是怎么回事?”
许明世无言,不答。
“你可能降伏了他?”季玖也失了耐性,直奔目标。
许明世睁开眼,“你要除他?”
“当然。”
“那是修行两千年的妖,除非他自绝生路,否则不会轻易被灭……”许明世道:“你就绝了这个念头吧。”
季玖仍不可信:“无人能除他?”
“他虽是妖,却也不曾害过谁,若真要说有,那人也是自取的。”许明世摇头道:“反倒是处处行善,功德深厚,不过再有几百年,定可位列仙班了。”
季玖僵直站在原地,脸上无了人气,袖中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有血迹,自掌心的指缝里流下。
许明世看到,心里也颇为难受,忍不住道:“你又何必。若是放开心怀,这一世完结,都可解脱了。”
“这一世?”季玖怔了怔回神,“他前世,也是如此吗?”
许明世听他这么问,却感到一分滑稽,要知前世,可是你死活缠着他呢。若非你执迷不悟,又怎么会今世被他所困。
一报还一报,莫过如此了。
许明世道:“想要知道前因后果,还是亲自去问他吧。”
季玖才不会问,也不屑问,他与那人无话可说。不论怎么说,他是求过他的,跪在地上,磕头磕了满脸鲜血,自尊尽毁的求过他的。
可他还是不放过他,那就罢了。他再不求他。既然连这些道人和尚都没有办法,他只好自救。
与许明世分手回到军营,往后两个月,季玖再没有任何失态,无论伊墨是白天出现或者是夜里,他只视若无睹,不再多看他一眼,连榻上,也双目紧闭着,不论完事后的伊墨走或留,都无视了他的存在。
仍然是,一句都不说,一句都不问。
只是偶尔,在某个眼角的转侧间,季玖会瞟到那铺叠的厚厚的床榻。无人知道,那厚重的被褥之下,放了一柄锐利匕首,吹毛断发。他只需要时机。
他无人可求,只好自寻出路。不计后果。
第39章 第二卷·七
沈珏从练兵场里走出来,跟在伍长身后,一句话也不说的走着。其实心里是明白的,与这些普通凡人相比,他有太多的优势,这些优势足够让他从这些默默无闻的兵士里脱颖而出,从而引起旁人的注意。不过一个月,已经有几名副将想用他效力了。只是,他想要吸引的视线,却一直不曾停在自己身上。爹爹。沈珏在心里默默喊着,一个简单称呼,舌尖抵住上颚,而后轻轻的发出那道声音。虽没有骨血相溶,却从来没有忘记过。是他抚养自己长大的,约束自己的顽劣,严苛又温慈。会将自己抱在怀中,攥着自己的手,脸颊贴着脸颊,一笔一划的描摹画中山水。无论他画的好或不好,那些笔墨都悉数收藏了,从来不会遗弃。虽是孤儿,在没有母亲的复杂家庭里长大,却没有谁敢委屈他,不过是那个并不强壮的男人为他支撑着头顶天空,连阴霾都不舍得给他一点。喊他爹爹时,从来没有意识到,在这样的家里,他又何尝不是一个母亲。而父亲伊墨,却是冰冷的性子,便是柔软了,也是还有棱有角,让人不自觉的疏离畏惧。也是他居中调和,才让他慢慢知晓,父亲也不全然是冰冷的,虽不擅长表达,却始终是关爱。
而今生,他却不能再喊他爹爹。
沈珏立在帐外,等侍卫通报过后走进去,望着那人的身影,恭恭敬敬行礼道:“将军。”
季玖回起脸来,看他片刻,开口单刀直入,“可愿意来我帐下效力?”
沈珏愣了一下,立即道:“当然。”
他应的过于爽快,季玖不自觉的眯起眼来打量着他。
沈珏立时就知道事态不好,虽不知为何,爹爹却是怀疑自己了。那样眯眼的动作,在前世的爹爹一旦有了这样的神情,心里指定是在谋划什么着的。沈珏对他那样狐狸般眯眼的动作,是觉得既熟悉的想哭,又觉得害怕。他一百多年前,就怕极了这样的表情,通常沈清轩露出这样的神情,下一刻他都是要遭殃的。
相距一百多年,小宝也知道自己比眼前的季玖大了好多岁,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份敬畏之情不曾减去一分一毫。
果然季玖踱着步,眯着眼走到他面前,嘴角挽出了一道弧度,轻声道:“我可是知道,好些将军副将们都想将你揽入麾下。如何你就应了我,却拒了他们呢?”最后一句,语音上扬,装出来的促狭。
沈珏毛骨悚然,忍不住退了两步,定定神才找了借口道:“若不是将军,就没有军中沈珏了。”
季玖确实是心中有疑虑的,首先想到的就是眼前青年是别人的安放进来的细作,可又不太愿意去信,毕竟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实在是稀罕。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信了他的解释,很快道:“既然如此就留下吧。”略顿,又道:“可愿意做我侍卫?”
沈珏本来就不谋功名前程,只是前次被季玖吓到,这次答应的就缓了些,但仍是答应了:“全凭将军吩咐。”
季玖满意了,拍了拍他的肩。
沈珏松了口气走出去,待出了军帐站在阳光下,才发觉自己背后已经满是汗珠。不由得苦笑,爹爹威信不减当年,他都这么提心吊胆,父亲又如何摆得平这有妻有子的季将军?这样一个从前世到今生,都不改本色的笑面狐狸。
他却一点也不知道,季玖随即就着人去查他身世了。身世倒是次要的,关键是,他可曾为别人所用过。当然,答案是没有。
得到答案的季玖这才彻底放下了心。后来军中就有人找他,说将这么出类拔萃的青年留在身边侍卫,堙没人才。季玖这才将沈珏提拔,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沈珏当了贴身侍卫,与季玖近了些,偶尔也会说话,都是季玖问,沈珏答,季玖问他,“珏乃双玉,你父亲给你取名时可曾说是哪双玉?”
沈珏想了想道:“我爹没说。”
季玖听不出那“父亲”与“爹”的不同,当下问道:“你爹怎么说?”
“我爹不说。”沈珏看着他的脸,略顿一下道:“将军可以唤我小宝。”
“小宝?”季玖望着眼前浓眉大眼的青年忍不住笑了,“乳名?”几乎可以想象这小子幼时那虎头虎脑的模样。
“嗯,”沈珏说:“将军可以唤我乳名。”
他说的坦诚,季玖却为难了一下,等了一会道:“你早已戴冠成年,如何还唤得乳名。这名字,只有家中长辈能唤的,你虽是我属下,却也无这份关系。还是不唤的好。”
季玖说的理所当然,却在话尾处,清清楚楚看见眼前青年脸上滑过的一丝失望。莫名的心动了一下,季玖明明不知他为何失望,却又分明感到,这人是拿自己当亲人的,况且,他也曾说过他是孤儿,后被人收养。就这么,季玖心中起了一丝怜意,看沈珏的目光,也仿佛看到自己孩子似的柔软。
季玖说:“晚了,你去吧,我要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