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钟(5)
钟林杨气得直瞪眼,赌气一般,他整个人消失了,过了两秒,在许可马上就要捶胸顿足的时候,他又重新出现回来。
红校服,乌黑的半长碎发,干净的脸蛋和明艳的五官。他像上学的时候那样,喜欢歪着脑袋笑眼弯弯地看人,他比上学的时候长高了不少。
许可钉住不能动,只有粗重的呼吸,一口一口。
围观的人已经越聚越多了,还有快门声,小孩的哭闹声。
“我只能变成我有印象的样子,”钟林杨垂下眼解释,“女装那身,是照着一个天天到钟楼底下约会的女的变的。”
“这样就很好。”许可往前错了一步。你还没来得及变成其他样子,留下其他印象,他想,你连校服都没来得及脱。
“OK,我说真的,不用跟我客气,我知道,我现在这样是你心理阴影吧,成天拉着你看黄片,你做梦,我也是这样去跳楼,这梦就一直缠着你,我全都知道的,”钟林杨的眼睫还是那样低低地垂着,“看够了没?看够了我就变回去。”
“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呢?”许可蹙眉。
钟林杨鲜少见这怂人说出这种口气的话,闻言抬起眼来,只见许可已经站到他跟前,比他矮了小半头,双手却使劲箍住他的腰,一不留神,他就要被抱透了。
“干嘛!”钟林杨凶巴巴地搡他,“烦死了你这样——”
接下来的牢骚却被一个亲吻堵住。许可这回张了嘴,还用舌尖挑,用牙齿磨,要把钟林杨的嘴唇撬开。这当然没什么难度,钟林杨呆呆地把嘴唇打开,尽管没有气流,但他胸口确实在急促地起伏,尽管没有体液的交换,但他确实紧紧抓住许可的袖子,把自己靠在他身上,笨拙地用自己干涸的嘴巴,去接纳这个过于汹涌的亲吻。
拍照录像的人更多了,多得让钟林杨恐慌——他现在是个男人模样,他真怕被人看见!他可不想化身厉鬼杀人灭口!
许可却用力摁着他的脊梁,压住他的抖,直到这个亲吻结束。“刚才不说再来一次吗。”许可脸已经红了,微微垂着脑袋,抹抹嘴角,“现在行了。”
“很多人在看着你,说不定等会儿精神病院都来人了。”钟林杨强迫自己直视他。
“是。”许可笑了,钟林杨这才发觉,他是破涕为笑。只见他冲一个正在录像的上班族比起剪刀手,“嗨!”
“说不定也有人看得见我。你瞧这么多人,不是觉得你精神病就是觉得你是同性恋。”钟林杨把他的手拍掉。
“我知道啊。”许可还是笑着,抽着鼻子,显得十分无赖。
“你——”
“我已经说了,我喜欢你,现在我也什么都不怕,连你是鬼我都不怕,我就想跟你在一起待着,我也不想让你成天自己溜过去跳楼,”许可深吸口气,想牵钟林杨的手,却小心翼翼地僵在半寸远的地方,“是不是来不及了?”
钟林杨怔忪着不吭声,浑身的伤却都好了,方才没来得及收拾的那些,突然间变得干净平整。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心里充满了一种滚烫的东西,把他空缺了好多年的那个大窟窿给补上了。是喜悦吗?他快忘记这种滋味了。那么有眼泪吗?没见过哪个鬼流出这种东西。
“但我还得每天回去,”他最终只是这样说,“这就像被吸回去上班一样,我挺难受的,但我控制不住。”
“那明天——那明天我和你一块回去。我得和你一块。”许可说。然后许可凑过来,没再管自己那张泪水纵横的脏兮兮的脸,轻轻抱住了他。
第九章
钟林杨对此十分嫌弃,“你怎么老是哭?”
许可实在是没想到,他以为钟林杨会好好回抱自己,至少把身上那些刺收起来一点,“我很久没哭了,”他搂着钟林杨不撒开,“老是哭不出来!”
钟林杨长长叹了口气,“还想被接着围观啊。”他从肩上拿下许可的手,扽着人挤出人群,确切地说,是他直接穿过去,而许可需要挤,两人就近下了地铁扶梯。
在许可以为钟林杨即将松开自己的时候,钟林杨的手却从腕部滑到手掌,十指相扣。
“我也哭不出来,”他低着头,“没有这个功能。”
“是不是能流眼泪了,我就变成人了?”他又问,蓦地抬脸。
好吧,刺是软的。
许可捏了捏他同样柔软的手掌,“那你试试想点伤心的事。”
“那太多了,”钟林杨笑,“想不起来了。没用。”
这趟地铁,进去之前许可并没有想好目的地是哪里,回想起这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他又惊讶又难过,却又有点快活,因此头脑发木。然而等他靠着二号线不怎么干净的玻璃门站定,看着钟林杨仰头张望时的两个发旋,也看着钟林杨发旋上方那条运行线路图,他突然就下定了决心。
他带钟林杨去了北京站,不去南站是因为,回柳城没有高铁。
“你真要回去?”钟林杨见他把滑板都丢在安检区的垃圾桶边,觉得十分不妙。
“免得你明天又要两头跑,”许可已经在地铁上预定好了车票,他排入取票机前的长队,“只剩普快硬座了,明天下午能到。”
“……你买了几张?”
“两张。”
“不能退了。”他又补充。
许可这么坚决,看似多此一举,是因为他担心那检票的跟钟林杨有什么缘分,把人拦在入站口就不好了,做鬼也得有鬼格,他相信钟林杨不想和人打架。结果事实证明,所谓的有缘人真的不多,只见钟林杨轻轻松松地穿过人群,趾高气扬地坐在检票大哥的肩膀上面,冲队尾的许可兴冲冲地咧嘴。
明明只有半边坐上去了,另外半边就那么悬空,居然还翘得起二郎腿,这家伙果然是反重力生物?就算他现在没穿裙子,穿的是拉链拉到最上的朴素校服,许可还是看得不爽。
“过来!”他对口型。
“啊?”钟林杨疑惑地张大嘴巴,表情相当夸张。
“累了坐我肩膀上行不行?”许可大概是喊出了那么点声音。
钟林杨开开心心地跑回来,双手照许可脖子上一搂,像小猫似的蹭了蹭。他根本不需要许可蹲下,自己轻飘飘往上一窜,直接骑在许可脖子上,稳稳当当地坐着。
“沉吗?”他附身问,倒着跟许可对视。
“要是沉就好了。你跟阵烟似的。”许可抬手摸了摸他的刘海,“我看不见前面了。”
钟林杨显然很吃这套,立刻乖乖直起身子,舒服地晃腿,垂眼瞧着旁边的大哥玩欢乐斗地主,许可也瞧,这大哥手气不好。“要不起!”“快点吧我等到花儿都谢了!”他们在这音效中排完了队,又匆匆循着车票上的编号找车厢,站台被大灯照得发白发亮,有夜风,钟林杨还是那么跨坐着。
“北京好美。大城市啊,”他扭脸看着铁轨另一侧,隔了矮树林的城市夜色,“这两天看见好多灯,柳城破破烂烂的,没有这么多灯。”
“因为你在二环。”找到车厢,许可握住钟林杨扶在自己颈侧的手,“别撞头了。”
钟林杨一愣,面对眼前那块门沿上方的铁板,他并不害怕,并且对穿过它信心十足。但他还是从许可肩上滑下来,老实跟在他身后,穿过挤挤挨挨的走廊,找到那两个位子。
许可下意识还在把他当人看。
这让钟林杨产生奇怪的感觉,久违的,他心里发皱,倘若他还有心的话。
那两个座位靠近车厢连接处,周围已经摆满了行李箱,许可清出条道来,把靠里靠窗的位子留给钟林杨,自己在旁边坐定,“一会儿车门那儿有人抽烟,别熏着你。”
钟林杨伸着懒腰坐到里面,嘲笑道:“OK同学好像觉得自己很酷——”他拖长尾音,“但我也会抽烟啊?”
“你那是假的吧?我都闻不见烟味。”
钟林杨沉默了一下,“你平时抽烟吗?”
“我以为你知道,”许可笑了,戴上一只耳机,显得自己像在打电话,毕竟要和周围人一块待很久,他也不想吓着别人,“洞察一切的能力,或者悄悄跟我身边飘了那么一段时间。”
“没有。”钟林杨坦然地摇了摇头,“几年前你回去,在钟楼下面哭,我确实看见了。但我当时没想过走,我以为我永远离不开了。”
“那后来呢?昨天?”
“我感觉到你想去死,一种很强烈的直觉,我就很想从钟楼里出去,我发现跳下去之后,还没人样的那一会儿,我是自由的,”对面座位坐齐了一家三口,钟林杨靠到许可肩上,“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北京了,在街上跑,然后我撞上你。”
“哦。”许可感到语塞,钟林杨的发丝就在很近的地方,他垂头,小心地用鼻尖碰了碰。
“听了这些,你难过吗?”
“我难过。”
“那你原谅我了吗?”
“什么原谅?”
钟林杨一脸沮丧,在窗子上,他能看见许可,能看见这一车厢吵闹吃喝的人,能看见渐渐沉寂的夜,唯独就是看不见自己。“如果我当时不带你看那些片子,不上课赌气,这些破事都不会发生。你也不用跟你爸到这边,受这么多年气,你以前多阳光向上自律自强一小孩啊。我也不会想死,归根结底都是我作的。”
许可见不得他这样,“那是因为你喜欢我。你不要这么说。”
“那不还是因为我吗?”
“钟林杨,我想和你说两件事,”许可长长地呼了口气,“第一件事,这趟火车,其实我半个月前刚坐过一次。我回去找我妈,说是她快不行了,结果我坐上车,刚到石家庄,我就接到电话,说她已经过去了。我这趟就成了奔丧。”
钟林杨抽了口气。
“也是买不到快车。可是假如买到快车,我就能和她多说几句了吗?其实都是给自己找借口,”许可闭了闭眼,“平时也没见我多喜欢回去看她,放暑假了,我还一定要申请留校。然后我到了医院,见她之前,先见到了我舅舅。我舅舅说,我妈的存款都治病花光了,单位也要把房子收回去,好像我这趟回去就是为了要钱似的。”
“我看到了你妈妈的丧礼,”钟林杨小声道,“出殡的队伍,好热闹,就从钟楼下面经过。”
“嗯,她人缘好,人民警察为人民,”许可顿了一下,“我也在里面。”
“我感觉到了。”
“是啊,我路过钟楼,然后我抬头看,这是第二件事了,”许可忽然眯起个笑,“我就在想,当初我勇敢一点就好了。我躲我妈,就像我躲你。我也知道我离不开你们。我为什么要躲呢?”
这话说完,两人都不吭声了,钟林杨捏起许可的几只手指,轻轻地摆弄。在外人看来就像是许可在做手指操一样,的确挺诡异。火车咣当咣当的,到了一个小站,钟林杨还是倚在许可身上,两人还是一直安静,睁着眼也能睡着?反正许可心里和睡着了一样静。
“我们好像跑题了,”钟林杨突然开口,他带着笑问,“所以你到底抽烟吗?”
“不怎么抽,”许可诚实道,“除了没灵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