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钟(4)
“随便。”许可看着前方。
“你干嘛非要拉着我?”
“怕你跑了。”
“你拉着我也能跑。”
许可觉得和鬼魂争论这件事确实毫无意义,如果钟林杨愿意,自己的手和刚才的剪刀恐怕并无区别。他转而道:“为什么觉得我就想让你穿裙子?”
“你不怕鬼吗?”钟林杨果然又想用一个问句把他的问题搪塞回去。
“我不怕,”许可用力攥了他一下,至少这一下,是有实感的,“我问你呢,为什么——”
又被打断了,钟林杨从他手里溜走,跳到迎面走来的一个中年男子面前,照着他的光头狠狠拍了一下。
“操!”男子捂住脑袋,往后一个趔趄,凶狠地环望周围,可谓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钟林杨回过身子,一脸得意,冲许可灿烂地乐,“你看,一般来说,别人是看不见我的。”
许可在心里跟那光头说了几遍对不住,快步追了上去,“那不一般呢?除了我之外还有人能看见?”
“应该是吧,这得看缘分。等一下。”钟林杨脚步轻快,打量着街上熙攘的人群,很快挑中一个被妈妈拉着的小孩。这孩子应该还没到上学的年级,像是突然受了什么吸引,他懵懂地朝许可这边看过来,一见钟林杨的鬼脸,尖叫一声,这就开始哇哇大哭了。
钟林杨满意地大笑,方才眼眶和嘴角周围涌出的殷红血迹,此刻也立刻消失,“你看。我也是才发现,真好玩。”
“得了。这俩人招你惹你。”许可无奈地再次抓回他的手,好起一点聊胜于无的约束作用,“今晚我不回寝室了,谁知道我室友跟你缘分怎么样。”
钟林杨则照旧偏开重点,“你干嘛还拉着我?”
许可拒绝回答,“你没有身份证吧?”
“啊?没有。”
“那待会儿机灵点,往边上躲一躲什么的,”许可打了个哈欠,“但我估计人家看不见你。”
许可居然带着钟林杨去了酒店,这一家在四星级里也算是比较高档的,属于平时广大校友开房都会敬而远之的那类。站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钟林杨在许可身边掐着腰杆大喊大叫,“我靠大床房?你可以啊OK,你很熟练啊!”
“没有标间了。”拉着板子往楼梯走,许可白了他一眼。
“反正我不需要睡觉,大床你自己用吧。”钟林杨撇嘴。
“那你也可以看看电视,熟悉熟悉新时代。”许可一本正经。电梯门是镜面的,镜子里只有他一人。也行,许可默默想,把钟林杨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确实没动任何歪心思。进了屋打开电视,他准备给钟林杨调出个好看的节目就自己进浴室冲澡,钟林杨则兴奋得满屋子乱转,像许多鬼所爱好的那样,把自己藏在衣柜里乱拱。许可虽然莫名筋疲力尽,还是憋着笑,坐在床沿耐心换台,想换出点有意思的东西,也许是当今电视台实在都太无聊,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把自己给换睡着了。
醒来时手里还握着遥控器,浑身酸痛地爬起来,许可往窗外看,天色青灰,天边的云是红色的,看了眼手机他才确认,这是晚霞而并非晨曦。
居然睡死过去,还睡了这么久。
“钟林杨?”他扭头四顾。
哪有什么踪影,床、衣柜、浴室,甚至天花板,都不在。
许可宛如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他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稀巴烂,连着嚎了好一阵子,又搓着脸蛋琢磨了一会儿,他最终打消再次割腕的卑鄙念头,拔出房卡下楼。
我能找到他。他不断和自己说。
谁知道刚出了酒店大门,他一打眼就瞧见了自己正在找的那位。钟林杨和他隔了一条人行道的密集人流,坐在绿化带旁边的水泥墩上,两腿叠着,膝盖也碰在一起,是那种矜持女孩的坐姿,他的手也放在腿上,乖乖压着裙摆。
许可头脑闷了一下。这模样实在太孤单了。
抬眼一见许可,钟林杨倒有些错愕,许可则在他跳起来逃跑之前狂奔而去,按住他肩膀,在他旁边坐定。
“你要干嘛?”许可问,“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哈,我不要你?”钟林杨大声抗议,“要说我弃你而去了?你还真好意思!”
“我的意思是——”许可僵了一下,“我是说有什么事儿可以等我醒了再说。咱俩现在,我以为是,我觉得是绑在一起的。”
钟林杨摇头,“我得走了,但我还会回来。”
“什么?”
“你能亲我一下吗?你敢吗?”钟林杨不给他追问的机会,眼睫却不安地闪动,“你,你放心,虽然这是大街上但我现在看起来是个女的,我还挺漂亮的吧,就算有人能看见我,也没关系。”
许可一句话噎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你不是女的也行啊!他多想跟钟林杨好好地解释清楚,他也不觉得现在有什么接吻的理由,可不知怎的,好像有倒计时在耳边响起,他只觉得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这件事他现在必须得做。
抬起双臂,许可用力拥住钟林杨,死死按住对方反悔似的慌张躲闪,看着那两片鲜红的、刻意把唇峰勾勒鲜明的嘴唇,他亲上去。
只是碰了一下。
许可并不清楚接吻的时候该怎么张嘴,对这样的钟林杨,他也不忍心试。
“……再来一次,好吗?”钟林杨小声地问,没了退缩,却也没了任何之前的嚣张气焰,只是偏头看着他的下巴,双手扒住他的肩膀,连手腕都在抖。
“好,好。”许可低声道,这次他觉得自己可以再多用点力气,再试一试,时间能不能久一点,首先要做的就是把钟林杨抱得更紧。然而,当他的手穿过长发,搂上钟林杨的脊背,当他试着用自己裹住这个随时像要飘走的人,怀里却忽地一空。
许可心下一震,张大眼睛。他的双手还是举着,呈现圈抱的姿态,身前却再无一人。
街声照旧热闹,路人还是互不关注,熙熙攘攘,只是钟林杨不见了。消失在他的拥抱里。
第八章
这事儿让人很难冷静分析。
这不比什么朋友失踪了,你至少能报个警,有钱的话你还全世界调查他的行踪,往地下掘那么三尺,然后爽气地来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因为你知道他就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跑到火星上去。
可是鬼丢了呢?
可是,钟林杨丢了呢?
这种失去的感觉太过真实,眼睁睁,什么也抓不住。许可终于懂了什么叫转瞬即逝,可他琢磨不清楚这一切发生的契机是什么。在他看来,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也许是因为那个吻,也许是因为雍和宫里哪位大师念了咒做了法,附近大鬼小怪全都给渡没了影……好吧他也觉得这太扯淡。那是因为时候到了,缘分尽了?不能够吧,这屁话敷衍谁呢!那是就因为……
许可一点点地揣测,钟林杨为什么要自己从酒店出来,在马路边上孤零零坐着。
钟林杨说,“我得走了。”他是知道自己要走的。
钟林杨还说,“但我还会回来。”那是什么时候?
许可开始胃痛,这种疼总是一阵一阵地来,或许是因为这两年吃了太多泡面。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此刻他又坐下,在方才他们亲吻时坐的水泥墩子上。
下班的晚高峰还在继续,许可抬头看天,暮色那么红那么艳丽,却仿佛只有薄薄一层,剥开它就是黑透了的漫长夜晚。柳城也有这样的天空。许可摸了摸滑板上粗糙的灰尘,忽然发觉自己仍旧不擅长面对失去,这种他最怕的东西,从小到大,他怯懦谨慎地活着,就是想避免失去。
这不是人的本能吗?他不想被人责怪,被人抛下,所以他也不想犯错,可他紧攥着的那些还是一样一样地离开了他,让人怀疑他手里被装了个无底洞,就好比他后来什么都没有了,开始肆无忌惮地不断犯错,生活似乎也没有变得更糟。
生活自有它自己的水花,不会被他扰乱一分,这是事实,所以很容易琢磨清楚,同时,关于钟林杨的离开,有一个猜想在许可脑海中渐渐成型,但许可不愿往深里去想,他把目光挪向别处,不再看天空一眼。
这个傍晚浮在半空,正在缓缓地消失,许可不用去看它,它也不会道一声拜拜。路灯亮起来了,一起带亮了街边商铺的霓虹招牌,北京的夏夜总有股杨树叶子的味道,是白杨,风里仿佛裹挟着叶片背面那层灰色绒毛,弄得人总想打喷嚏,校园里也有那么一片白杨,许可经常在里面席地而坐,抱着本子画脚本,杨林中,杨林中,他总是重复这个念头。
此刻没有脚本可画,因此愈加空洞,愈加百无聊赖,在等待的第七十八分钟,许可打了不下二十个喷嚏,胃已经疼得发酸,他撑在额头上的手腕突然被握住。
“……你没走啊。”钟林杨的声音。他气喘吁吁。
许可僵了僵,低头久了,大脑供血不足,他看钟林杨先是一团黑影,亲切的黑影。因为一个鬼,许可在一秒之内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世。“你说你会回来。”他说。
“我回来得太急了。”钟林杨松开他,双手挡住自己的脸,许可却注意到他身上的伤势,无论是手臂还是大腿,都比印象中更重了些。
“你去哪儿了?”他用力按下钟林杨挡脸的手。
“哎!哎哎!”钟林杨大叫,和他别扭着力气,但他终究是个轻飘飘的鬼,拗不过活人憋了个把小时的蛮劲儿。他的脸终于露了出来,先前的浓妆不见了,嘴唇也缺乏血色,除去那头披得乱糟糟的长发,他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模样。
“你去哪儿了?”许可专心望着他。
“我……”钟林杨低下头,咽了咽吐沫,喉结诚实地滚动,“你管我!”
“你是不是回去了?回柳城?”许可托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朝着自己。
“我回那种破地方干什么?”
许可不理会他的嘴硬,兀自继续问道:“你是不是每天都得回去一次?每天傍晚?”
钟林杨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张着嘴,愣是半天没吭声。忽地,他跳起来,攥着拳头站在许可面前,路人一个个贴着他走过,穿过他,“对,老子就是回去了,老子得每天跳一遍,他妈的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吼得嗓门越大,声音也就越颤抖,“跳下去了,人烂了,还得把自己拼回来,屁颠屁颠回来找你,妆没来得及弄,丑了,你嫌弃了对吧!”
“嫌你**!”许可也跳起来。
钟林杨倏地愣了,许可则狠狠盯着他,“你怎么成天觉得我喜欢让你跟个女人似的?”
“呵,”钟林杨冷笑,“你不喜欢?你眼睛都看直了!”
“直个屁!赶紧把你裙子换下来,头发也别搞这么长了,这应该不用弄实体吧?”说着许可就要去拽钟林杨的腕子,早就有路人围观,投来惊诧恐慌的眼神,他却若无其事。
“你干嘛!”钟林杨尖叫,“你什么意思?”
“不女装了,行吗?”许可收回被他拍开的手,叹了口气。
钟林杨嘴唇抖了抖,他疑惑地盯着许可,半晌,整个人都松下来,“那你转过去。”
“我不,我怕你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