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神兽有个约会(12)
年迈之人握住那人为他理发的手,释然地叹了一口气:“料到了,料到了。”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抚上男子的脸庞,呢喃道:“让我……再看看你。”
“以后……以后……没机会了。”
他现在几乎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说出来的每个字仿佛都在剧烈消耗他本就所剩不多的寿命。
江家少爷强迫自己睁开眼,想让自己看清眼前这张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情变化的脸,他笑中含泪地感叹,只是吐出来的字含糊不清,难以辨认。
但嘲风还是听懂了,他说的是:这一生,我甚是满足。
足矣,足矣……
男子抱住年迈之人逐渐发冷的身躯,淡漠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显而易见的痛苦与挣扎,眼角流下自他于混沌之初诞生以来的第一滴泪水。
他凑到那人耳畔,脸贴上他冰凉的面颊,一遍又一遍地呢喃:“如风,如风,如风……”
何为情
江泽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面前的烟灰缸里积存了厚厚一层烟灰。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靠上有些硌骨的老旧沙发。
他跟嘲风分手了。
那日在古槐下,江泽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了属于江如风与嘲风的所有记忆。走马观花般,一帧帧浮现在眼前。
嘲风深爱着江如风。
纵使江如风最大的乐趣就是捕捉嘲风的脸上可以出现不同于淡漠的其他表情,然而总是失望。但江泽看到了,他将嘲风在看向因扫兴而背过身的江如风时,那双幽邃眼眸中流露出来的深沉温柔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到嘲风与江如风的初遇,看到江如风从一个精雕玉琢的娃娃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他看到江如风锲而不舍地向嘲风靠近,嘲风虽无表示,却默默伴他一路成长。
他还看到身着一袭火红嫁衣的江如风面带羞涩地看向嘲风,细弱蚊声地道:“我这衣服,今生只穿给你看。”
他看到两个人在床榻上缠绵悱恻,肌肤相亲,三千墨发纠缠不清,一如他们的宿命。他们窝在设有暖炉的屋内,执笔书画,听一厢风雪,看晓风残月。
一直到嘲风,那早在混沌之初就已存在于世间的上古之神,为江如风流下了一滴泪。
那一刻,江泽仿佛被迫明白了一件事——嘲风爱的是江如风,而他,永远都成为不了江如风。
“……我们散了吧。”他忽略心底剜心般的痛楚与叫嚣,“我是江泽,不是江如风。”
嘲风的表情有一闪而过的挣扎,良久,问道:“当真?”
“当真。”
相同的两个字,所问之人不同,回答却如出一辙。而此言一出,当形同陌路。
那天傍晚江泽独自坐长途客车回了出租房,一路颠簸,整个人疲乏昏沉,就好像这大半年来的所有经历都只是南柯一梦。
梦醒了,也……该醒了。
一个养尊处优出身显赫的小少爷,才貌双全,风流倜傥,怎是他能比的?他有什么?狼狈不堪地挣扎在温饱线上,过着庸俗而窘迫的生活,既没学历也无才艺的平民有什么资格跟江如风比?又拿什么比?
只不过是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别无其他。
江泽自嘲地笑了笑。
就当那是梦吧,一场让人沉醉其中,不愿醒来的梦吧。
自社日回来已过了一个多星期,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夜市的晚间生意也越来越好。
“哎,小江,咋从你回来就一直没见着小风啊。”趁着客人少得以偷闲的空子,林大嫂忍不住问道,“还在乡下呢?”
江泽搅拌面糊的动作顿了一下,旋即漫不经心地回道:“嗯,应该不会来了。”
他抿了抿唇,好让嘴角不要露出丝毫苦涩的破绽,而心底却不争气地涌上一股苦涩的洪流。江泽闭上眼,等待那阵苦涩自行退潮,却不料愈来愈浓。
那是江如风阴魂不散,尚且残留在自己身体深处的情感。江泽这样安慰着自己。
林大嫂见江泽这副不愿提及的模样便没再多问,打从乡下回来,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比初来夜市时还要沉闷,除了应对客人必要的回话,他一整天都不愿意多说一句。
晚上十点多钟,江泽便收了摊子。回去的路上,在十字路口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江淘淘。
江泽看见他,下意识想要绕过去,而江淘淘下一秒就站到了江泽的面前,用一双充满怒意的眼睛瞪着他。
江淘淘的眼中除了显而易见的怒意还有如冰般的冷漠,倒是跟他哥哥有几分相似。江泽一想到那个人便浑身一震,立即迈开腿逃离般越过江淘淘。
“你真不是人。”身后传来青涩稚嫩却冷漠无比的声音。
江泽停下脚步,他转过身看向江淘淘,怒极反笑,这位货真价实的龙子怎么有资格说他不是人?到底谁才不是人?
“三哥等了你很久,”江淘淘攥紧拳头,似在为他的兄长打抱不平,“很久很久。”
江泽把手揣进衣兜以掩饰自己指尖的颤抖,故作毫不在意地说:“对你们来说,最没意义的不就是时间吗?”
江淘淘沉默地看向江泽,良久,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是人。”
“行行行,我不是,你是!”江泽怒气腾升,甩下这句话便大步走过马路。
讨人厌的臭小子。
回到家后江泽立即锁上门,背抵着冰凉的墙壁抽了根烟。若是嘲风还在,必定会悄无声息地出现,然后告诉他:“抽烟不好。”
不会了,他知道,在他说出分手的那一刻起就不可能了。
江泽掐灭烟,拇指抵住太阳穴,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头,任由冰凉的水浇到自己身上。
只有身上由冰水带来的微弱刺痛感才能提醒江泽自己现在真的是孤身一人了。没事,过去的那么多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不要紧的。他想。
次日醒来,江泽头痛欲裂,鼻子堵塞几乎喘不过气。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而眩晕感顷刻间吞噬了他。
江泽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手心传来不同寻常的灼热,他心里划过一丝欣喜,但很快被他掩盖过去。
在客厅转了几圈,江泽才略为失望地去了附近的诊所。他头晕得实在厉害,路上数次险些跌倒,原本一马平川的道路此刻也变得凹凸不平时起时伏。
“干什么了?”医生将眼镜推至鼻尖,不满地瞥向坐在对面脸色憔悴的人。
“……冷水澡。”
医生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他在病历单上开了吊针的药,头也不抬地说道:“年轻人别觉得体质好就随便糟蹋自己的身体,到老了有你受的。”
江泽一声不吭地接过病历单。
针尖扎进皮肤时有短暂且尖锐的疼痛,江泽深吸了一口气便没了感觉。
“药水凉,输进去可能有点疼,忍着点。”护士说。
江泽点了点头,身体放松地靠上椅背。
年轻人别觉得体质好就随便糟蹋自己的身体,到老了有你受的。那医生这么说。
没错,他是凡人,生命匆匆数十载,从出生到衰老对那个人而言不过瞬息之间。
他没有资本去糟蹋这本就短得可怜的生命。
坐在旁边的孩子嚷嚷着手疼,他父亲拿他没辙,站起来将药瓶揣进怀里,小孩乐得直笑,空闲的手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薯片。
江泽始终盯着诊所的玻璃门,似乎在期盼某个人的到来,但终究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江泽无比唾弃此刻的自己,贪恋嘲风给予的温暖,却又不甘作为江如风的影子,还对自己远不如江如风感到自卑,赌气一般说出分手,之后又……
不过这样也好,好让他认清自己自始至终都该是孤身一人的现实。
他想起在自己意识迷乱之际嘲风曾说过的那句话,世间本无情,一切因果皆缘。或许,他跟嘲风的缘止于此。
缘起是因,缘尽为果。
吊针打了一下午,期间江泽小睡了一会,醒来时旁边那个孩子已经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三十多岁浓妆艳抹却饱经风霜的沧桑女人。
女人双目无神地盯着前方,扎入针的手苍白枯瘦,无名指处戴着一枚廉价的戒指,或者称之为铁环也不为过,只不过因时间太久而被磨得泛出莹莹光泽。
良久,女人动了动嘴唇,但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她的双手习惯性地交叠在腹部,右手来回摩挲着那枚戒指。
世间无别事能使人如此失魂落魄。
唯有情。
招鬼
从那以后,别说嘲风,就连江淘淘都没有再出现过。
清明过后是谷雨,二十四节气中第六个节气,也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雨生百谷,播种移苗,埯瓜点豆。
江泽回了乡下,老屋前的那几亩地他自己无力去耕种,唯一能做的只有除去肆意横生的杂草。
后院早已一派生机盎然的模样,江泽简单修了修草便搬来竹椅,躺在上面休息。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黄昏。江泽伸了个懒腰,活动下略显僵硬的筋骨,慢悠悠地走向老屋的门口。
远方金色晚霞布满天幕,丝丝缕缕的彩云在其间优雅穿梭。在夕阳的映照下,前方的麦地都熠熠生辉起来,仿若一片翠绿海洋。
江泽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美得不可方物的景象,感受到内心腾升出一种难言的情愫。
那若有若无的愁绪,正是他内敛而低调的相思。
“嘲风……”一声轻唤消散在风中。
午夜的荒山寂静无声,连飞禽走兽都悄然隐去了自己的行踪,耳边只有凉风呼啸而过与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
江泽无所畏惧地走在其间,指尖燃着的香烟在黑暗中时隐时现。
来到一块空旷的平台,江泽把事先准备好的烟火拿出来,然后用将要烧至指尖的烟头点燃,一时间火花乍现,燃尽的烟火在空中跳跃。
他抬头看向夜幕之中的圆月,咬了咬牙,抑制住心间的微弱恐惧。
老人说,鬼喜火,月圆之夜挑荒山野岭阴气聚集之地,点燃烟火,十有八九能招到鬼魂。但这种方法十分危险,因为招到的多为罪孽深重的恶鬼,如有不慎则有生命危险。
他在赌,他在赌倘若自己招到了恶魂,嘲风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谷雨之后为立夏,其后接小满,这样算来已经将近三个月了。三个月,这么长一段时间嘲风真的都没有再出现过,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江泽这才意识到一个铁板钉钉的事实,如若自己不尽快做些什么,可能到死,都无法再见嘲风一面。
他终究还是妥协了。
山上的风越发猛烈,江泽只穿着一件单衣,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他想点支烟借以平抚内心的纷乱,但打火机的火苗刚冒出来便被夜风无情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烟火都只剩下奄奄一息的碎屑。江泽蹲下来,手指捻上一碰即碎的灰烬,额前的碎发遮住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果然,嘲风在乎的一直都只是他的上一世爱人江如风。至于自己,不过恰巧长得跟江如风一样,其实有没有都无妨,百年之后,或许还会有一个跟江如风长相一样的人诞生,甚至都要不了百年就会出现。
嘲风是活过千万年的古神,目睹尘世从虚无走向充盈,看过人间无尽盛世繁华与兵荒马乱刀枪战戟。他活在百姓代代相传的神话传说里,活在琼楼玉宇神霄绛阙之上。
唯独不活在凡尘。
江如风又是何人,是坐享荣华富贵也可为情弃之不顾,甘愿在山野间拾柴打鱼,粗茶淡饭,只为跟那人厮守到老的痴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