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神兽有个约会(11)
眼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就当江泽发觉嘲风没跟上来想回过头寻找他的身影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幅陌生而熟悉的画面——
同样在这蓝得澄澈的天空之下,同样是人声鼎沸的庙会之中,只是来来往往的人群皆发髻高束,着素衣长袍。
一个青衣男子头发半束半批,手执一扇,玉树临风,姿态潇洒地穿梭于人群中,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与生俱来的风雅与不凡。
男子看到了街边捏得惟妙惟肖的糖人,他转过身语带兴奋地轻呼,声音清润明朗:“嘲风,你瞧!”
而江泽也在男子回头间看清了他的容貌——分明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江泽顿感心间一紧。
“如风?”传至耳际的声音将他神游的意识扯回来。
江泽愣了一下,他看向嘲风,眼里闪过不知名的情绪,但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回去吧,我有点累了。”江泽垂下眼帘,声音平淡地说。
嘲风顿了顿,也没问为什么,只是轻声应了一声:“好。”
回到老屋后江泽就闷声不响地窝在床上,看上去像是真的乏了一般。他面朝里,对着斑驳不堪的墙壁发呆,胸腔处传来难言的闷痛。
相差甚远。他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字。
嘲风不知去了哪里,江泽又躺了好一阵,觉得心间实在烦躁得要命,便起身往后院走去。
或许是少时养成的习惯,一旦心情不好或遇到了烦心事他就喜欢去后院,靠着那棵古槐冥想,而那些烦恼就当真随着吹动古槐叶片的阵阵微风离开。这方法屡试不爽,每次都能让他的心情平缓下来。
江泽盘腿在古槐旁坐下,手指摸上新长出的小草,一时间思绪万千。
半晌,他轻叹了口气,回头看向古槐,余光却瞥见那深入树干的刻痕。
一阵冷香传来,随即视野中出现了一双华贵缎靴。
“如……”
还没等嘲风喊出那个名字,江泽就站了起来,他直视嘲风的眼睛,语带怒意地说:“我是江泽,不是什么江如风!”
嘲风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解,转瞬隐于无尽的淡然中。他开口,声音毫无波澜:“你是如风,如风也是你。”
江泽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不是。”
嘲风没有说话。
许久,江泽低下头,轻声道:“给我讲讲,江如风。”
岁不留人
江家是北方赫赫有名的家族,虽不及皇亲国戚,却也在朝廷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皇帝对江大臣颇为赏识与重用,当朝宰相都要对其敬让三分。
江家有两个千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都是京城中出了名的才女,其姿色绝不输于京城第一美人。江家老爷唯一的儿子在二千金及笄时出生,小少爷出生全府上下张灯结彩设宴庆祝,所有人都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感到高兴。
那个小少爷正是江如风。
小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全府上下都宠极了这个精雕玉琢般的娃娃。
儿时的江如风活泼好动,有属于那个年纪的调皮。他不喜欢被一群丫鬟跟着跑,于是总到处乱窜借以甩掉跟屁虫一般的丫鬟们。
一次偶然之间,他闯进了一座偏院。
那偏院毗邻后山的桃林,看起来荒废多年,门上都结满了蛛网。不过虽然这偏院看起来破败不堪,但倒也没有丝毫阴沉之气。小小的江如风大气不敢出,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院子里挪去,紧张又兴奋。
那天傍晚小少爷蹑手蹑脚地离开偏院,肥嘟嘟的小手捂住嘴偷笑。
他发现了一个小秘密。
后来,小少爷每天都满怀期待地去那座偏院,就像在等一粒种子发芽。那是陪伴他度过漫长冬季的唯一乐趣。
终于到了一年春日,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当嘲风从沉睡中醒来时便对上了一双圆碌碌的眸子,棕褐色的瞳孔清澈明亮,天真无邪的眼神中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期待与好奇。
拥有那双眼睛的主人见嘲风醒来了很是兴奋,他伸出小短手,欲要拉住嘲风的衣角,后者轻松一躲便让他抓了个空。
小少爷始料不及,幼小的身体随之往前扑去。
他下意识紧闭双眼,口中发出一声惊呼。
然而,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
他小心地睁开一只眼,发现自己窝在嘲风的怀里才险险松了一口气。
“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小少爷亲昵地环住嘲风的脖子,“比晴姐姐和洛姐姐还漂亮。”
嘲风将男孩放下,没有说话。
“大哥哥,我叫江如风,你叫什么呀?”小少爷拉住嘲风的袖袍,仰着小脸问道。
嘲风敛眸,看进那双清澈的眸子,良久才回答道:“嘲风。”
“那嘲风哥哥,我以后可不可以每天都来找你玩呀?”
兴许是男孩期许的目光太过灼热,嘲风到底是没有拒绝。
那日之后,小少爷当真每天都会来找嘲风。尽管嘲风向来惜字如金,自己要说很多话才能换来一两个字,但他依然乐此不疲。
有时候小少爷带着在他看来为天下美味之最的桂花糕,年纪再大一点后,便隔三差五地拿着他与学堂朋友去集市淘来的玩物炫耀一番。
小少爷一天天长大,而嘲风容颜依旧,岁月仿佛在他身上定格。
“今日先生又讲了诗词。”已从稚嫩的孩童长成少年的江如风褪去几分青涩,添了几分风逸,他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欲要显摆一把,“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见嘲风依然一脸淡漠,少年似心有不甘,咬了咬嘴唇继续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辰不早了,回去吧。”嘲风敛眸,语间是不变的清冷。
少年略带怒意地甩袖离去。
而第二天,少年依然笑眯眯地到这座偏院里来,仿佛昨日生气离开的人并不是他。
“嘲风。”少年稳稳地坐在树枝间,他侧过头看向身后躺于树梢的人。那人白衣翩翩,三千墨发随风飘扬,俊逸的面孔与后山盛开的艳丽桃花相映,倒给他冷淡出尘的面容增了几分烟火气息。
“嗯。”他抬眸应道,子夜般深邃的眼眸直直望入少年的心底。
少年勾起唇角,额际的碎发因风扬起,他问:“你为神,可能算出我的寿命?”
嘲风怔了片刻,随后点头。
“一甲子。”
清冷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感的波澜,有的只是无尽的沧桑与漠然。
少年闻言有一瞬间的失神,勾起的嘴角僵在那里,良久才垂下眸,掩去其中的苦涩哀伤,故作庆幸地说:“如此说来我未死于非命,六十年,挺……挺久了……”
嘲风看向少年,没有再说话。
少年每天待在偏院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江家的丫鬟只知道她们的小少爷每天都会消失一段时间,而后又在傍晚时分出现。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夫人说,小少爷有他自己的想法,不必多问,就随他去吧。
“嘲风,今日月夕,我做了几块月饼,你尝尝?”少年打开食盒,献宝似的双手捧着,满脸期待地望着他,一如多年前询问他可否与之玩耍的模样。
嘲风的视线扫过少年指尖新添的烫伤,半晌,从食盒中捏起一块造型并不算美观的月饼。
“可好吃?”少年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嗯。”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又到了一年严冬。
已是青年的江如风撑伞站在树下,鹅毛大雪坠于伞面而后飘落。他抬头望向躺于树梢,身穿荣贵白裘的飘逸身影,许久才转身缓步离去,在雪地中留下一串似有若无的脚印。
树间那人在青年踏出偏院时睁开双眼,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中滑过一丝迷茫。
江家夫人很着急,小儿子年过二十,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频频拒绝与丞相的小千金见面,总以事务繁忙为借口推辞。
一直以来江夫人很是放纵小儿子,什么都依着他,但有些事终究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嘲风,我要成亲了。”青年已出落得品貌非凡,他轻描淡写地说道,眼睛紧紧盯着那人冷淡的脸,似想从那张淡漠的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可他却始终面不改色,良久,才道:“恭喜。”
青年扯出一抹笑,那苦笑在他俊逸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他声音颤抖地问:“你可有心?”
嘲风无言。
“古人言神爱世人,可神本无心,谈何爱世人?”青年自嘲,“是我自作多情了。”说罢,青年不舍地看了一眼那脱于世俗之人,神情落寞地离开了。
江家小少爷与当朝宰相的千金喜结连理,郎才女貌,为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全京城共庆三日,各酒楼茶馆一律免单。
青年望着镜中身穿赤色婚服的自己,那艳丽妖冶的红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
“可好看?”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自语。
许久,从角落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嗯。”
青年转过身,眼角滑下一滴泪,他抿唇,轻念:“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白衣之人从屏风后走出来,他沉默地看着青年,最终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接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青年的泪水还积在眼中,他满心惊喜,不敢相信地用力捏住嘲风的衣角,畏惧眼前人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虚像,他声音微颤:“当真?”
“当真。”
此话一出青年便破涕为笑,泪水夺眶而出。他说:“我等了好久好久。”
这一天,真的太久了。
大婚当日,江家老爷暴跳如雷,因为他向来乖巧的小儿子,逃婚了!
江家为名门望族,当朝宰相的千金才貌双全,普天之下难找旗鼓相当之人,却在大婚之日被新郎官抛弃,这消息一出便会遭天下人耻笑,宰相府颜面何存,他们江家又该如何交代!
“嘲风,我们走吧,一起离开。”
“好。”
他们来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荣华富贵,甘愿在山野间做一介樵夫,虫草为邻,鸟兽为友。
“后悔还来得及。”那人立于山野之巅,衣袂翻飞,迎风眺望这天下。
“何有后悔之说,”青年笑道,随即语气中带上几分决绝,“我江如风,从不做后悔之事。”
“……傻子。”
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时光飞逝,但凡是人,终究抵不过时间。
当年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小少爷虚弱地躺在床榻上,不复往日的风采。他头发花白,面色憔悴,松弛的皮肤尽是岁月的刻痕,只是从他那张衰老的脸上仍能看出几分残存的贵气与温雅。他浑浊的眼睛着迷般望着坐在床榻边的人,开口断断续续地道:“我、我老了,可你还是,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模样……”
身着白色素衣的人诚然不语,他眼神微动,伸手抚上那触感不再柔顺的长发。
江家少爷目光深沉地望着那张年轻的英俊脸庞,泪水顺着眼角的细纹流至两鬓,又在发间隐没:“你为神仙……可能让我不死?”
男子为他梳理头发的手顿住,随后继续手上的动作,轻声回答:“我无法逆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