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体回收法则(60)
小余已经拿起笔,没有沾墨,盯着字体结构在空中虚化,流露出求知者的奋勉好学,傅见驰纠正他的握笔姿势,讲解一番后,让对方坐在案桌边的椅座上。
看到白纸上空空留有“傅见驰”三个字“,便随意问道:“我把你的名字也写上,今日一并学会。”
傅见驰站在旁边落笔,刚写下一个“余”字,才想起不知道少年的全名,“你的名字告诉我。”
“傅公子不是知道了么?就叫小余。”少年保持提笔的姿势,看了一眼纸上的字,“我随余妈姓,她没有给我给取名,说做下人的无所谓这些,大家都直接唤我‘小余’。”
听完,傅见驰附和道:“名字的确无关紧要。”
小余望着窗外飘落的雪,喃喃道:“可是……我也想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这也是你生前想要得到的?”
少年有些羞于承认,点了点头。
“那不如我给你取一个。”
“真的可以吗?”小余的眼中焕发出真挚的光。
“自然。”傅见驰走出两步,脑中搜寻合适的字意,放下笔时目光一闪,松鹤云纹砚台朴实凝重,砚池四周覆上泛白的薄冰,只有一团黑色墨液,粘稠似的停留在中心。
立即点了点墨,在“余”字之下写上一个“砚”,傅见驰收笔,沉声念出:“余砚,这个字你应当熟悉,砚台的砚。”
“砚台……”少年的眼睫微微向下垂,眼中竟有微不可见的落寞。
傅见驰以为他觉得这个字过于普通,感到失望,便想到曾经一位亡灵写下的诗句。
“傅公子在写什么?”
不同于方才的平稳规整,略有潦草的字迹行云流水,傅见驰写完落笔,缓缓念出声,“雪影横窗未觉醒,独留冰砚伴余生,这便是你的名字出处。”
看着未干的墨迹出神,少年不断在心中重复对方念的诗句,愣愣地笑起来,“我喜欢这个名字,从今往后,我就叫余砚。”
“傅先生,真的不会惊动他们么?”余砚划下一笔,担忧地看向身边站立的男子。
这段时日,只要逢上雪天,傅见驰便会带他来到此处赏雪,再研墨习字。来的次数变多,余砚也知道这座城中楼宇用做何处,来者皆是膏粱子弟,白日附庸风雅,入夜声色犬马。他们倒是没有那个耳目之欲,总是等到子时过后,才携着肩头白雪,缓步而来。
“就算有守楼护卫,这个时辰也已睡得不省人事了,如何还会探听我们在最高层的动静?”傅见驰似乎根本不把这些放在心上,注视着继续动笔的少年,忽然道:“这里不对。”
余砚回过头,就看到男子俯身靠近的动作,傅见驰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余砚慌忙转移视线,低头认真看字,可是握笔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力道,他也不敢乱动,此时手和笔都一同被傅公子握住,在宣纸上从容挥墨。
每每笔画颠倒,下笔踟蹰,傅见驰便会这样手把手教他,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余砚不知道为何,总是会涌升一阵紧张慌乱,甚至带了一点心虚。
他实在是迷惑,呆呆凝望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宽厚掌心贴在自己手背,明明已脱离凡身不知寒暖,余砚却似乎能感受到传递而来的温热。
冷风从微敞的窗飘进房中,烛光摇曳下,是俯身近似环抱的两人,和少年那颗烛火隐隐攒动般的心。
“这样写才对,可记住了?”傅见驰回头,盯着少年柔和光线下的恬静侧脸,蓦地松开手。
“记住了。”余砚浑然未觉,抬眸便见对方已换上的平静面容,不自然地稍稍往后,又瞥了一眼男子,犹豫后正色道:“傅公子,你会不会嫌我笨?”
傅见驰直起身,闻言笑道:“又不是要当文人雅客,比旁人稍逊色一点有什么关系?何况天资不足也可后天弥补,只要有耐心,我们的时间还算充裕。”
余砚有些闷闷不乐,想到对方经常提起的时间。傅公子说过,他是为带自己离开这里才来的,等合适的时机一到,他们就会去一个新的地方。可是新的地方在哪里,合适的时机有需要什么契机,这些他都不曾告知。
傅见驰没有提及,余砚自然不敢主动追问,倒不是担心对方避讳不言,更多的,是怕答案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圆满。圆满的画面又是什么呢?仔细想想,他跟傅公子相处时间不长,每日不过白天在城中闲逛,夜晚找一个僻静之所,看雪写字,没有任何波澜。
但就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像满天飞雪,在心里铺上一片耀眼的纯白。
“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余砚回神,望向站在自己对面的男子。傅见驰抽走他笔下的宣纸,端详后吟道:“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一句写的不错,收笔劲道虽有不足,好在字迹清隽秀逸,瑕不掩瑜。”
“多亏傅公子的教导指正。”收到夸赞的余砚,顿时笑得眯起眼,还握着笔的手撑住下巴,“风雪夜归人……这一句可以用来形容傅公子。”
“我?怎么讲?”傅见驰颇为好奇道。
“初见的那天,也是风雪寒夜,傅公子从雪地里走来,不正是‘风雪夜归人’么?”
余砚认真解释的神情让傅见驰浮现笑意,“风雪的确相符,可我从远方初来乍到,又如何应对这个‘归’字?”一半被字体占据的纸,重新放回案桌上,“说起来,那天你明明想看雪,还偷偷躲在窗沿下的样子我也还记得。”
“我不能出来,只好在窗边看雪。”
想到把他拉出来后畏手畏脚的样子,傅见驰道:“怕被其他人看到?”
“嗯,以前听余妈说后院闹鬼,夫人从外面请来了很厉害的天师,施法布阵后才太平。”余砚的语气像是站在另外一个奇怪的立场,充满了同情,“我不想被抓住……然后再死一次。”
在少年垂头看不见的地方,男子目光微微闪动,声音毫无异样,“那你现在每日在外游玩,不怕被天师看到了?”
余砚抬头,盯着傅见驰看了一会,才道:“现在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
“走,我们出去赏雪。”傅见驰不由分说拉起少年,大步走到屋外的围栏边。
今夜无风,夜雪正不受阻碍地缓缓降落。一切都被覆盖,站在高楼俯视城中密集坐落的屋脊,它们就像有着柔软白羽的巨型动物,正慵懒地匍匐在大地,谁也没有来打破此时的幽谧岑寂。只有雪,满怀少年期待的下着,发出回应愿望时的簌簌声。
余砚去拿栏杆上的积雪,在手中揉成一个圆球,看着被挤压成团的雪,突然开口,“其实还有原因,我在柴房里守着一个东西。”
以为话题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少年还会重新提及,傅见驰不由也感到好奇:“是什么?”
“……我自己。”余砚托着雪球,像是正守护着易碎的珍宝,声音极轻,“柴房里有很多老鼠滑虫,他们说饿起来连……”他顿了顿,似乎无法开口,“什么都吃。”
“现在还在柴房吗?”
余砚摇头,将雪球放在木栏上,身体也倚靠过去,“不在了,就在傅公子来之前,已经被他们抬出去,也许是在哪个偏门前给烧了,这样比埋葬更省事。”
双手交叠在覆满雪的围栏,少年下巴枕着手背,看络绎不绝的雪,“我反而觉得挺好,兴许烧了后,‘我’就能跟雪糅合在一起,变成冰霜,等太阳出了便化为水,流到任何地方去。”
傅见驰默默注视少年,从他的轻声诉说中,听出了一丝苍凉。越是无悲无喜,越是隐藏着太多难以言明的情绪,像这种时刻傅见驰经历过很多,却是第一次想伸出手,安抚身边的亡灵。
他没有克制这种想法,轻轻抚摸余砚的头,顺着对方的话突然想到什么,“砚儿,你小小年纪,又是在县令府上做事,按理说不会生出什么是非,为何落得如此田地,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人欺负我。”余砚低声回答。
“那你究竟为何……”自从那次在县令府出来后,他们便再未回去,傅见驰此时才觉得应当去那里找解开余砚心结的线索。
“是我自己不小心。”余砚趴在栏杆上,声音闷闷的,“给三公子磨墨的时候,墨汁溅到了他作画的纸上,三公子很生气,当即罚了我二十大板。”
傅见驰皱眉,“就因为这个?”
“嗯,打完后令人把我关在柴房面壁思过,那个时候我好难受,身体像开裂了一样的疼,想看看有没有流血,却连动也动不了,余妈不在,不会有人来看我给我上药。柴房比屋里冷,那里没有床,只能睡在垫起来的干草上,没过多久我就发烧了,又冷又热……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只记得后来在窗沿上抓了一把,枕着雪就睡着了……”
一滴眼泪从脸颊无声滑落,余砚没有发觉自己变得颤抖的声音,他正重拾暗无天日的记忆,回想日夜承受的莫大煎熬。体内焚烧的炽烈,和从衣袖领口灌进来的凛冽寒风,都像是实施严刑的手掌,要把他挤压变形、扭曲翻转、碾碎成沫……
他不敢再想,心里只有逃离……他就是小小的一颗沙粒,连玩物都比不上,生来便被冷漠以待。命不由己,即使埋没在不起眼的旯旮,也能像从指尖弹落的灰尘一样,随时随地皆可掉落。
“砚儿。”注意到对方抖动的双肩,傅见驰伸手为他拭去眼泪。
泪水温热,男子抬起手微微发愣。曾经,他从来不会在意凡人眼泪的温度,更不会看到他们哭泣时,有这样一种……类似胸口发涩的感觉。
当触碰到脸颊,少年的泪水更加汹涌,嗒嗒滴落在他的指尖。余砚转身面向他,抽噎不止,嘴唇翕动,最终开了口。
“其实……我是受了风寒,那天晚上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夜里忍不住出去看了一会,第二天便头脑昏沉,在给三公子研墨的时候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墨水便从墨碇飞溅到纸上,惹得三公子发怒。”少年断断续续的话中,充满了委屈和苦涩,他用衣袖擦过脸颊,“我知道自己有错,可是、可是我只是想看看雪……”
傅见驰将他揽入怀中,用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温柔语气抚慰:“你没有错,我知道。往后只要下雪,我们都出来看雪,好吗?”
“嗯。”余砚低低应了一声,不敢环住对方的手,像抓住唯一的留念之物般,紧紧攀附在男子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