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唱片(54)

　　飞船忽然狠狠震动了一下，只剩机械骨骼的李乐被巨大惯性甩飞出去，一头撞在门上。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磕，强烈震动把他震醒了，他竟然听到塞西尔发出一声非常经典的骂人话。
　　他们擦到了一块陨石的边缘。
　　而这个失误，使一些搬运者们发现了他们，调转方向，向他们行驶而来。
　　可他们不能停下，巨大的光芒正在背后追赶。巨大的引力在拉扯他们后退，行驶到现在，他们连被捕获的轨道都没有逃出。
　　李乐体内对于搬运者跳跃的计算仍在一刻不停地跑着，他还在苦苦坚持，等待与指挥官之间通道彻底打开的那一刻。
　　——他就可以把这些东西，交给真正可以利用起来的人。
　　派出船的能量飞速消耗着，洛娃发出短促而又紧张的警告。然而无论是谁都没有时间理会她。
　　“指挥官先生。”李乐尝试向对方道歉，自己这次不听指挥，确实非常不好：“您生气了吗？”
　　理所应当地没有得到答复。
　　搬运者的几架船体已经快速逼近了他们，李乐努力抓着仪器，然而派出船一个急转弯，他身体一歪，还是不可避免地滚了两圈。
　　塞西尔这次没有骂他磕坏仪器。
　　反而是洛娃在用很大的声音不断提醒着所有人，能量剩余量还剩一分钟，五十秒，三十秒——降低速度可以延长使用时间。
　　然而赶在一切光亮与黑暗前面的飞船，却在太空中再次提了一个速度。
　　它忽然间变换轨道，使围堵他们的几架搬运者们以光速撞击在陨石上，成为垃圾的一部分。
　　洛娃冷漠地倒计时：“十、九、八……”
　　黑洞吞噬了靠近他的光亮，哪怕是光速也不可能从它的引力中逃出。
　　塞西尔仍然没放弃，走最快的捷径向前冲刺。
　　岚的舰队现在在哪里呢？李乐忽然间想到了这个问题。
　　有顺势将所有搬运者清理干净吗？
　　他刚这样想完，小小的窗外，一道熟悉的颜色快速划过。在宽广宇宙之中，像是一根头发丝，仅仅是掠过，便击破他们周围的所有障碍。
　　李乐愣了一下。
　　是主舰的高能武器。
　　他坐起来，将自己趴在窗口，努力向着激光到来的那个方向看。
　　“三、二、一。”
　　洛娃声音停止，再也不响起。
　　飞船向前冲的力与身后的引力互相抵抗，先是在原地停滞了接近一秒的时间。
　　然后终于被黑洞的引力捕获，和无数碎石一起，向后飞去。
　　李乐没有改变姿势，依然奋力调动摄像头，向那个方向看。
　　在那种距离引发超新星爆炸，这样的结局基本已经避无可避。
　　在这种天旋地转之中，李乐什么都没有看见。
　　宇宙实在太过宽广，一个小小的摄像头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
　　他知道这件事。但是当破碎镜头里只有漆黑一片时，这一瞬间，李乐还是忽然间感受到一股极大的不甘心——
　　不想要就这么从宇宙中消失。
　　他甚至还没有替指挥官先生找到新的道路，这分明是他曾经答应过对方的事。
　　他承诺过对方自己不可能忘记。
　　“李乐。”塞西尔并没有太大遗憾，他飘在仿生人面前，像是一团幽蓝色的鬼火。
　　“我已经将我的记忆发送往其他船长那里，虽然这些也有可能被黑洞的引力拦截，但我向你承诺，结束战斗后，他们会前往地球，唤醒人类。”
　　宇宙中，他们的派出船连大陨石块的大小都不如，裹挟着，撞击着，投入黑洞的深渊里。
　　在那极大质量的天体周围，就连光都是扭曲的。
　　黑洞是个天体，然而直到距离它极近时，才发觉，它真的好像个真正深不见底的“洞”。绚烂光芒仿佛流水一般吸入这个漩涡之中，就连逃逸的方向都找不到。
　　周围的一切都因它而虚幻了，巨大的，虚无的恐惧笼罩在这里。
　　它只是存在在这里，就让人情不自禁开始思考，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
　　于是那种不甘心于是又转化为淡淡的遗憾和庆幸。
　　还好指挥官没有追到这里来。
　　不管怎么样，李乐坐在这里，努力将自己的所有数据塞进那个堵塞的通道里。他想说而未说的话、他一直计算着的数字、他的所有数据。
　　所有的一切，他全都一股脑地塞进去。
　　观测员曾经告诉过他，他们相连的手段就和人类中联网是差不多的。
　　这是他最后的手段了。
　　“虽然您很凶。”
　　飞船被陨石砸开一个缺口，李乐的身体迅速被吸出一条胳膊，卡在缺口处，动弹不得。
　　而身为能量体的塞西尔也并没有好多少，能量平等的被黑洞引力吞噬，甚至在一点一点地将生生将他拉出飞船。
　　“但您是我遇到的，最好最好的人。”
　　李乐说完，犹豫了一下。
　　李文卉也是很好很好的人，李奇也是，当时改造他的人类也是。
　　他的用词好像不太准确，如果光说“好”的话，指挥官先生显然是比不得那些人的。
　　可是岚又比他们都要特殊一点。
　　于是李乐决定不纠结这一点——反正只有仿生人和人类才会斟酌用词，他两个都不是，谁都管不了他。
　　没有同类的家伙，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于是他两眼一闭，故意跟什么对着干似的，又说一遍：“最好最好最好的人就是您了。”
　　一道熟悉的激光从身边穿过，被黑洞吞噬。
　　像是一种回应。
　　李乐破碎的镜头里，一帧一帧记录这最后的光彩。放在他最珍贵的内存里，随后金属身躯伴随着废铁飞船，以及数不清的陨石，一同跌入黑洞。
　　被彻底碾碎前，他好像看到了一片象征着搬运者的飞船一同跌入进来，像是某种陪葬品。
　　随后堵塞良久的通道骤然失去外力阻断。
　　无数数据顺着通道传输，不仅仅是李乐的，还有岚堵塞在通道口不断询问的无数声安危。
　　仿生身躯湮没在黑洞之中。
　　-
　　屏幕上的红色光点消失大半，这一战，胜负已分。
　　搬运者联盟是一个很多不同文明的集合体，他们全体一起移动，没有自己的真正的星球为家。
　　消灭掉这么多的人口，剩下的恐怕就算放着不管也会自行灭亡在宇宙航行间。
　　然而指挥室中，所有人都相当自觉，还在假装自己忙碌，连能量体的颜色都不敢变。
　　几个忍不住由黄转蓝的士兵险些把自己这辈子所有苦都想一遍，才堪堪重新回到橙黄色。
　　然后悄悄瞥一眼隔绝光辉下的指挥官。
　　挞责作为搬运者联盟的“外交官”，已经是第三十八次主动连线。
　　然而主舰旁边飘着的三十七块宇宙垃圾，已经充分说明了指挥官的态度。
　　这次不等指挥官发话，二号船长已经连忙射穿第三十八块太空垃圾。
　　岚没出声。
　　剩下三个船长更不敢出声。
　　其他各司其职的士兵连颜色都不敢变一下。
　　过了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岚的声音才再度传来。
　　“还差多久。”
　　他指的是靠近那个黑洞的时间，还差多久。
　　几个船长看向屏幕上那个已经绝对不可能逃逸成功的小光点，谁都没敢说话。
　　岚没有为难他们，而是下令继续清剿剩下的搬运者们。
　　红点接二连三地消失在屏幕上，在这整个文明即将迎来毁灭的时刻，挞责再度申请各退一步。
　　话还没说完，就成为了找上门来的第三十九块太空垃圾。
　　终于，在消灭到只剩下十分之一的搬运者时，他们被对方切断的通讯系统恢复了正常。
　　而那个牵引着所有人视线的小光点也彻底与黑洞重合，消失在屏幕中。
　　指挥室中心瞬间压迫来巨大的震动，使三名船长几乎同时发出一声闷哼，颜色齐刷刷变成红色。
　　士兵们的能量体还未来得及看向中心的指挥官，就被当场原地压迫到紧急避险，回归恐龙本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