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唱片(35)
曾有人将人类的大脑与宇宙联系在一起。
经过漫长的发展、碰撞、蓬勃、爆炸、新生,时间推动万物单向发展,最终,宇宙将熄,成为一片荒芜。不论是灿烂的文明,亦或者闪耀的夜空,都会因熵增的不可逆转而消失。
对于宇宙,人类称之为“热寂”。
而对于人类自身,人类称之为“死亡”。
ㄖ青仔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蒋春意只是不断低喃重复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许多来看望她的人来了又走。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也不允许有任何交流——蒋春意的大脑里藏着一个人类不可言说的秘密,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分享——有个猜想逐渐在所有见到她现状的人脑中形成,使得他们在临走前,只是沉默地向她脱帽,深鞠一躬。
终于,在2062年的12月26日,和人们一直刻意避免的想法一样,仪器发出一声长而平静的提示音。
“是正常的生老病死。”医生告诉李文卉,轻声说:“她很坦然,没有遗憾。”
怎么会没有遗憾。
李文卉看向床上盖着的白布。这位研究者将自己晚年所有时间奉献给人类,然而在倒计时即将结束时倒下。
她的眼睛始终看向天空——那里有星河,有文明,有她向往的一切,然而最终还是被人轻轻合拢,使她安眠。
一直到死亡终结,都没有人知道她大脑里的秘密是什么。
和其他所有死亡的科研人员一样,她的尸体没有一刻耽搁,迅速送往专门的地方火葬。
李文卉谢绝了与母亲手拉手哭泣悲哀的提议,她是知情者,知道这枚大脑只要尚且完整,就有可能被使者窃取,而尽快火葬已经是保证人类计划顺利进行的,最体面的处理方法。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她还需要抽空去销毁蒋春意留下的痕迹。
一位研究人员的所有资料,将随着他的殒命而删除。
简直就像是蒋春意亲自磨灭她自己的痕迹。
她发现高贵的智慧总像是烟花般绚烂,转瞬即逝后,只留下一小撮灰烬昭示曾经存在过。
可是人类文明之所以能够飞速发展至今,没有成为星球上转瞬即逝的一簇烟花,是因为下一枚烟花会紧随其后,接替绽放。
“没有遗言。”
监控反复播放。蒋春意身份特殊,她的每一个肢体动作都被专业人员认真解读。不过与所有人料想相反的是,她并没有任何刻意的动作,也没有留下任何讯号,就那样安静的,带着她的,或者说人类的秘密沉眠了。
李文卉紧紧咬着牙,同样说:“我也没发现有异常。”
那到底是在执行什么计划?
她站起身,向室内其他人致谢道别,而同样是专家的人也纷纷起立,受不起似的同样鞠躬。
“如果有进展,随时可以叫我回来。”李文卉严肃道:“我会在一周内解决母亲遗留的物品,马上回来。”
对方沉默片刻,不忍道:“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急……”
“人类没有那么多时间。”她拒绝道。
遗留物品的清理稍微麻烦。虽然蒋春意早将自己的所有物品规整好,放在她的宿舍里,只等死后统一销毁。但李文卉还需要再次检查确认曾经家中是否还有剩余,以及检查母亲曾经去过哪里,进行行程上的消除。
她看向这间略显空荡荡房间,简直和新的一样,没有一点人生活过的痕迹。所有东西都细致打包好,工作记录上传交接、个人物品分门别类。
这在一种奇怪的角度上安慰到了她,李文卉感觉自己就好像只是在检查一个陌生人的房间。
一个不存在的人的房间。
在这种无孔不入的安静里,她不自觉放轻手脚,拉开柜子。
最上面静静躺着一张发黄照片。里面三十岁的母亲微笑着,淡黄色裙摆正随清风摇曳。她手臂微弯,搭在僵硬必出剪刀手的女儿肩膀上。
这张照片被主人珍藏了许久。之所以现在能够重见天日,摆在如此显眼的位置上,是因为它原本要做为一个礼物送出。
圆珠笔写下的文字委婉内敛:
新婚快乐!
——蒋春意留。
突然间的,就好像什么地方被一闷棍打醒,李文卉伸出的手顿在空中。
巨大的颤抖从她身体中升腾而起,让她全身酸痛,难以自抑,只好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捂住脸,发出一声沉重而又克制的悲鸣。
-
而在交流途中,挞责使者突然间的长舒一口气。
自从上次使者直言人类发展迅速恐怖后,A组成员就致力于让使者冷静下来。现在这种局面下,人类不怕被轻视,甚至渴望着通过被轻视,换来反弹的巨大生机。
因此,挞责的突然放松,让所有在聊话题停止。
“是发生什么了吗?”人类试探道。
使者刚想开口,却拐了个弯:“事先声明,这件事跟我没关系——”
在长时间接触中,不仅人类更好拿捏使者意图,就连挞责也学会了一些人类惯常思维模式。
在人们怀疑的目光中,蒋春意去世的消息很快传来。
不出所料,所有A组成员在听到的一瞬间,同时将视线放在使者身上。
“不是我,只是人类生命到达极限罢了。”使者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我承认,我的确很关注她,各项能获得的资料都表明,这人或许真的在做一件能够威胁到挞责的事情。”
“既然是一件有可能威胁到挞责的事情,那你知道以后,没有叫停,也没有出手阻止的想法吗?”A组成员很快反问。
“如果让我拿到确切证据,我会的。”
使者哼哼一笑:“只不过因为一直没能发现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而这个计划只有她一个人,肯定也无法实现,我这才懒得去处理她——毕竟无缘无故地叫停,可能会引发你我之间无止境的争吵。”
挞责使者有些抱怨道:“我们之间的信赖关系虽然很脆弱,但这也是我辛辛苦苦学习建立的,为了接下来十年我们双方都能轻松愉快的度过,我还是稍微宽松些对待你们吧。”
“非常感谢。”A组成员随口说。
对峙对于他们之间来说十分常见,却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没必要生气。
长时间的磨合里,人类早已不再需要听到挞责使者的“忏悔”,更不奢求能够由对方主动提出。
这种对峙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尽管身为人类与外星文明的交流窗口,A组成员不被允许知道一切内情。但敏锐的嗅觉,以及尽可能为科研人员铺平道路的守则,让他们顺着这个话题继续道:
“现在蒋春意已死,不管她的秘密究竟是否如您猜测的那样厉害,您也不再需要担心了。”
“的确。”挞责使者意外的一口应下。
“在我的时刻注视下,她也没有机会传达出去。”他轻轻笑起来。
这种笑让所有人类微微皱眉。
蒋春意刚去世,现在一切都还没销毁。
A组成员一边整理材料,一边饮一口咖啡。
——他们最好能够拖延到一切销毁结束,让使者没有剩余精力去收集线索。
第28章 母亲的日记
人类没有时间悲伤。
这样的劝说方式很有效,理性几乎瞬间压过感性,让李文卉有余力站起来。擦眼泪的时候,她刻意没用纸。而是把胳膊放在眼睛上,用衣袖吸干。随后盯着那一片水渍,告诫自己这就是她浪费时间的证据。
如果她没猜错,蒋春意死亡的消息会在第一时间通知A组。
一周七天时间,对于她而言是短暂,但对于不眠不休,轮替与使者交谈的A组来说却是漫长的——她必须抓紧时间。
李文卉没把这一整张照片销毁,而是抽出笔筒里一把剪刀,沿着边,将蒋春意这个人物剪掉。
随后将破碎的剩余照片放进口袋,平静到近乎残忍。
照片、工作材料、生活用品……所有能够记录蒋春意的一切都将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