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蒙影(101)
伊诺拉慢慢站直身躯,她神色复杂地注视着罗衡,揣测对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一种看不见的关联随着他的言语,紧密地将四人缠绕起来。
“不管他是不是健康,是不是漂亮,是不是诱人,你都会跟他在一起……”
一个人要活到多久才能算是不健康呢?受了伤,白了头,还是缺胳膊少腿,没办法站起来走路?
不漂亮倒是很容易,脸上多几道打拼过的伤疤,再漂亮的脸也会变得不怎么漂亮了,只要不漂亮了,那么诱人的特质也就随之消散了。
伊诺拉重复着,慢慢品味里面的情感,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萦绕着心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又为什么会分开呢?”
“因为有些东西比性更加复杂。”罗衡微微笑起来,“人可能因为不爱而分手,也会因为太爱而分别,什么样的意外情况都是有的。”
“听起来。”伊诺拉想了想,“分别的时候会很痛苦,会更痛苦。我现在想一想跟你们分开,重新变回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很痛苦了。”
她难得诚恳且直接地看着罗衡:“我最近老是会想,如果没有你们在我身边,没有这些火,没有锅,没有你们在嘀嘀咕咕发牢骚,没有一个随时接话的人,我做任何事都要重新准备好身后不会有人保护我,也不会有人跟我一块儿傻笑,我就觉得很痛苦。”
“是啊。”罗衡轻轻地说,“狄亚也很害怕。”
伊诺拉茫然地看着他。
“当狄亚意识到的时候,他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决定让这种痛苦提前降临。”罗衡并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已经不再明亮的月色,淡淡地解释道,“而我不是这种人,不是为了也许会到来的分别而选择立刻分别的人。”
伊诺拉不太明白,甚至可以说,更困惑了,她简直不知道罗衡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罗衡的眼珠攫住她,如同苍鹰一般犀利的目光,冷冽而平静地维持至今,“我不想跟他分别,我对他也有相似的感觉,于是我答应他,而我想要得更多,他也答应了。”
如果罗衡的基地里都是这么说话的,伊诺拉猜测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希望进去了。
伊诺拉不太确定地说:“听起来有点残酷,你什么都保证不了。”
“我们本来就什么都保证不了。”罗衡微微笑起来,“可不去尝试,未来就永远不会来。”
伊诺拉喃喃道:“我不知道该庆幸你还好没疯,还是该害怕你疯的程度比我想得更严重。”
罗衡回以她的只有笑声。
他望着她,是一位极温柔成熟的朋友,并没有压迫,也没有威胁,甚至不带半点厌倦。
“你是我们的朋友,伊诺拉。”罗衡问,“你祝福我们吗?”
伊诺拉说:“我祝福你们。”
随后,伊诺拉拥抱了罗衡,像是母亲拥抱婴儿,她所知道的不含性关系的亲密举动并不多,拥抱正是其中之一,她的手臂紧紧缠绕着对方的身躯,仿佛能借此传达出自己的力量。
“别告诉狄亚。”松手时,伊诺拉提醒道,“我不怎么想抱他,这个念头想到就怪烦人的,不知道他会故意说什么话来开我的玩笑。”
罗衡仍然在笑:“别担心,伊诺拉,别太担心了。”
有一瞬间,伊诺拉觉得罗衡看穿了自己的内心,可对方什么都没有继续说下去,于是她也什么都没说。
之后两天,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甚至连罗衡跟狄亚都没什么变化,唯一出现改变的大概就是送饭的人。
一开始还是猎人定期送食物下来,后来慢慢变成之前见到的穆丽儿,再然后就只有穆丽儿了。
穆丽儿比猎人要多话一些,她会抱怨村子里的事,村子里的人,抱怨这片出不去的地方,抱怨逃离村子去闯荡的长辈,还喜欢缠着他们问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第三天早晨,轮到罗衡做饭,狄亚烧火,伊诺拉一大早就拎着张涛外出巡逻,穆丽儿坐在他们的帐篷里享受清晨的凉意,打算过一会儿再去城镇里继续冒险,这次她脚上总算多出一双草鞋。
狄亚这两天对罗衡有点闪躲,可能是对亲密关系的下意识规避心理,文明社会的人尚且不能掌握如何健全地发展情感,他更不能。
这个世界习惯跳过了解、接触,直接进入占有与掠夺的环节,狄亚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发生巨大的改变,正如武侠小说里坠崖的人无从得知跳下去将遇到绝世武功,首先席卷而来的情感是恐惧。
为了摆脱这一恐惧,狄亚决定向穆丽儿搭讪:“蓝摩修得怎么样?”
狄亚说得很轻松,很自在,顿时给自己鼓了鼓劲,可当头一转,看到罗衡恬静的表情时,那勇气又轻易从他身体里流走了。
“还好吧。”
穆丽儿也不太清楚,她是世界的新生儿,到现在还没有走出过山村,她望见远方还未倒塌的电线杆,不明白它们有什么作用,以为那长长的横线天生是为了提供给鸟儿栖息的所在。
那时候在她的世界里,高压线塔只是钢铁铸造的树而已,在树海里格外出头,并没有什么更多的用处。
“说是修好了发电机。”穆丽儿对自己说的东西有些含糊,“嗯,大概是这个名字吧,反正晚上家里可以亮起来了,村长说灯泡……嗯,灯泡可以用了,有些人家里的坏掉了,我家的还好,是比蜡烛要亮一些,可晚上要那么亮干嘛呢?”
罗衡忽然加入话题:“你们以前没有人修吗?”
“有啊。”穆丽儿说道,她的目光纯洁而平淡,“是有的,前村长会修,不过他只教给自己的儿子,但是十几年前,那儿……”
她忽然指向远处的高压线塔。
“那里本来有很多很多线,就像那边没断开的一样,可突然有一天起了火,噼里啪啦地烧起来,掉下来许多鸟的尸体,还起了火,好在那天下雨。”穆丽儿说,“除了鸟,前村长的儿子去山上,也死掉了,不知道是线把他烧死的,还是那天的雷,反正他死了,村子里就没人会修了。”
这是穆丽儿的睡前故事,妈妈总是强调那座高压线塔远不像外表看起来这么单调,它有一种惊人的威力,随时等着夺走路人的性命,她没有见过,不过总会绕着走。
她不知道以前的人干嘛要造这么危险的东西,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村长他们这么渴望那几台破旧的机器一样。
第94章 意外
罗衡有点好奇穆丽儿没什么所谓的模样。
“你不喜欢灯泡吗?”罗衡问道,“穆丽儿,你没有想过晚上也很亮的样子吗?比这些树更亮,就好像白天一样。”
穆丽儿只是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呢?白天就是白天,晚上就是晚上,如果晚上要变成白天的话,那样要在什么时候睡觉呢?”
这让罗衡一时语塞。
其实电当然不止是灯泡这一用途,可是穆丽儿看起来对电的功能一无所知,因此罗衡也难以向她描述那些天方夜谭一样的功能。
对她来讲,灯泡的作用也许有,可跟蜡烛比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在资源匮乏的社会里,人类的欲望一同被简化,本能倒是被放纵,活下去与繁衍,变成最核心的驱动力。
狄亚眨了眨眼,他隐约意识到罗衡有许多未尽之言,尽管不明所以,可仍对穆丽儿说起有关于电的好处来:“不过,要是有电的话,水一下子就能烧开,用不着那么多木头,我们的车也有靠着电来开的。”
这才让穆丽儿露出诧异且羡慕的表情,随后望向那辆对她而言略显巨大的面包车:“那个跑起来是靠电吗?”
“不是那辆,那是靠油的。”狄亚说,“需要电的那辆被我丢了。”
穆丽儿还是有点难以置信:“电跟油,好吧……就算是,可是它是怎么跑起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