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铃人(157)
第一道雷电已经在云层中成型,隐隐的威压从半空中罩下,令严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闪电从乌云中窜出,笔直地朝着他的头顶劈下。
仿佛有一把巨大的镰刀将他一分为二,电流从身体中窜过的剧痛令严壑有一种濒死的错觉。
这是雷劫。
严壑心如明镜,知道这是天道对他的惩罚。
当他第一次知道师门中隐藏着这样逆天的法术时,就知道学习的难度以及侥幸成功之后会付出的代价。
在有关禁术的记载中,收录有这样一桩旧事:宋朝末年曾有一位先祖偷偷摸摸学习禁术,法术施展是否成功不得而知,但法术施展的时候招来雷劫。这位先祖被九天雷劫劈得尸骨无存。
大约这位先祖的下场太过惨痛,从那之后,师门中再无人敢提及禁术——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有关禁术的记载也被历代宗主慎之又慎地收藏起来。
原来有关雷劫的记载都是真的。
严壑在承受了第三道天雷之后,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了。他意识昏沉,双手死死攥着丘恒留下的道袍,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知道他现在所承受的雷劫越是声势浩大,法术施展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丘恒能回来的可能性也越大……
所以一切都是值得的。
又一道天雷劈下,严壑一头栽倒在地。
他闻到了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烤肉一般的味道,觉得自己大约是扛不住下一道天雷了。可是就这样死去,天道的惩罚尚未结束,法术能算是成功了吗?丘恒还能回来吗?
“丘恒,”严壑的嘴唇动了动,恍惚的发出无声的低喃,“丘恒……”
被他紧紧抓在手中的道袍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动了一下。
下一道天雷在他的头顶上方渐渐成型,细碎的电流在云层中穿行,宛如有生命一般。
就在它划破了漆黑的阴云,兜头劈下的瞬间,道袍上亮起了一道柔和的亮光,紧紧地卷住了严壑的身体。
整座山谷被电光映照得一片雪白。
当电光终于熄灭,坡地上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土地,从半空中望过去,仿佛有一个人趴伏在那里,却已经被雷电烧成了黑灰。
严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死去,却又在半昏迷的眩晕中慢慢活了过来。
他仿佛看到了丘恒,他还是青年时意气风发的样子,眉眼清亮,看人的时候唇边带着温软的笑容。
从小到大,他记忆中的丘恒从来没变过,始终都是这样一个温暖的人。
他们从记事起就在一起。小的时候,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学习写字,一张床上睡觉。每天晚上师兄们熄灯之后,他们俩都要偷偷摸摸打一会儿枕头仗,玩累了,便头挨着头,一起沉沉睡去。
后来稍大一些了,他们各自有了住处,但他们还是常常凑在一起休息。有时候去他养了仙鹤的小院,有时候一起去丘恒的院子,看他养在那里各色各样的鲜花——丘恒的住处总是比他那里更多了鲜活明媚的气息。
从小到大,他们连一天都没有分开过。
唯一的一次,就是死别。
遥田镇上,当他买水回来被人拦住去路,他就知道他们这是中了别人的埋伏——不是虎林山,他们在天门道面前还没有那么决绝的勇气。他们只是旁人手里的刀子。
那时严壑还没有联想到黄家兄弟头上。他只是怀着愤怒的心情与拦住他的人周旋,然后在一回头的瞬间,看到了令他血液发凉一幕:丘恒被人一掌打飞,喷出的鲜血在半空中飞溅开来,身体却如飘飞的纸鸢一般,遥遥落入了溪流之中,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山顶奔涌而下的泥石流吞没了。
这一幕成了严壑的心魔,他在后来的岁月里无数次梦见自己又出现在了遥田镇的山路上,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丘恒的身影在半空中飞起,然后落下,被从高处呼啸而下的泥石流瞬间吞没。
哪怕他后来搞垮了黄家兄弟,也搞垮了虎林山,让那些害了丘恒的人都付出了代价,他依然无法摆脱这个噩梦。
严壑深吸一口气,在浑身上下剧烈无比的疼痛中睁开眼。视野模糊,他只听到一个熟悉到了骨子里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忍忍。医生正在换药,会有点儿疼,很快就会好了。”
严壑无法确定这声音是不是他的幻觉。
但即便是幻觉也是好的。他已经在一个没有丘恒的世界里苦苦支撑了十年,再多一天他也撑不下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严壑睡了醒,醒了睡,意识始终昏昏沉沉。有时他梦见丘恒已经活着回来了,有时候又会梦见法术失败了,他一个人坐在莲花峰的峰顶,披着一头雪也似的白发,寂寞的望着月落星沉,每一天想的最多的,就是要不要从峰顶跳下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一阵争吵声吵醒了。还没睁开眼,就听一个似曾相识的苍老的声音颇威严的说道:“这世间的凡人有凡人要遵守的规矩,修行的人也有修行的人要遵守的规矩。小丘啊,你可不能是非不分。”
严壑正在想这说话的人是谁,就听到丘恒的声音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说道:“李会长,你就直接说吧,我们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自从宗教协会成立,就有明文规定,各门各派有义务保护好自己先祖传下来的各类历史资料——保护好这些东西,不是让人去随便犯戒。有些东西是轻易动不得的!这个后果太严重了!”
丘恒平静的说:“我知道。”
老者叹气,“我们都知道这事不能怪你,天门道销毁有关禁术的记载也是你提议的。这个态度是很好,但只有这个态度还是不够的。毕竟严壑这一次犯下大错,只是解散宗门不足以对其他人起到警示作用。”
丘恒久久无语。
严壑心痛如绞。他做的事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他从来没想过现在承受这个结果的人变成了丘恒。
老者又说:“你要知道,这不是门派之间的斗争,也不是有人要存心整你们,实在是禁术这个事儿,影响太大……上面也不能允许。”
“我明白。”丘恒问他,“李会长所说的需要上交的东西,是指宗门里的那些古籍吧?”
李会长说:“这些东西以前没有明确的规定,都是各个门派自己收着。但严壑这事儿闹得太大,上面要没收,宗教协会拦不住,也没有理由拦着。”
“没收,”丘恒品味这两个字,“我们的私产呢?也要没收吗?”
“私产不会。”李会长忙说:“这个也是按照规定来的。”
“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丘恒平静的说:“我会陪着严壑,一起去南方的那个研究所。”
“小丘!”李会长稍稍有些着急,“你要想清楚,严壑是因为犯错,你没有必要陪着他后半辈子都在那样的地方……”
“你什么都不用说,道理我都懂。”丘恒的声音始终那么平静,让人只是听着,心中就生出安稳的感觉来,“我是心甘情愿的做出这个决定。这世界上谁都可以说他不对,唯有我不能。”
严壑的意识渐渐回笼,心跳也越来越快。
然后他听到丘恒斩钉截铁的说了句,“他去哪儿,我也去哪儿。他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我,如果要罚,自然也该我们俩一起承担。”
老头子叹气,又絮絮叨叨的劝说了几句“分清立场”一类的话,唉声叹气地离开了。
门一关,严壑就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能看清楚周围的情况了:白色的墙壁、窗口淡蓝色的窗帘,以及盖在他身上的白蓝条纹的被子。
这里应该是医院的病房。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背对着他整理桌上的东西。他把装饰得花里胡哨的果篮拆开,里面的水果取出来,然后把一堆丝带什么的团起来塞回到了空篮子,正要拎着篮子放到门口的垃圾袋里,一回身却跟严壑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丘恒也呆呆的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