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68)
商海连认真想了想:“喜欢跳木桩。”
“跳木桩?”小哥哥皱了皱眉,显然完全没听过,“怎么办,我家里可没有木桩给你跳……那这样吧,我们先去吃好吃的,然后我带你玩球好不好?”说着,他拉起小客人的手,往后花园里走。
点心甜甜的,冰碗也甜甜的,皮球比跳桩子好玩多了,商海连可喜欢小哥哥了。所以当皮球不小心被他俩抛飞到了树上时,他自告奋勇地爬上了树,将皮球扔了下来。可是笑笑哥哥只教了他怎么上树,却没教他怎么下来,小朋友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急得快要哭出来。
树下的那个人此时丢下皮球,朝他张开了双手:“你跳下来吧,放心,我一定会接住你的。”
“我……我害怕。”
“相信我。”对方如此承诺道。
明明这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就相信了呢?商海连也不知道,但五岁时的他确实这么全心全意地向那个人跃去,收获了一个满怀的拥抱。
而二十岁的海连也在坠落之中醒来。双臂间空荡荡的,但周身温暖干燥,有一股橙花与雪松的香气。他只微微咳了一声,便有脚步快速朝他走来。
“哥!”女孩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小语……?”映入眼帘的这个人让海连出乎意料,“我怎么……”
“你倒在了垂芷庭的门口,要不是王女殿下正好派我来锁门,你可能就……”海语扑在床头,抽抽噎噎地答道,“那天正好大家都出去玩了,是我和王女殿下将你抬进来的。”
海连伸手想揩一揩妹妹的眼泪,但手上没什么力气,复又重新放了回去,他叹了口气:“我睡了多久?”
“两天了。”
两天,连海神节都已经结束了。海连闭了闭眼,重新调整了一下表情,对海语温声道:“所以,我现在是在你老大的地盘?”
海语被他的用词弄得破涕为笑,她用力点点头:“王女殿下出门去了,她说如果你醒了的话她会来看你的,我先去拿点吃的过来!”
等龙容再回来时,看见年轻人像个落了单的水手,正孤零零地坐在窗畔吹风。雨后的海风清冽,将他披散的头发一并扬起,除了苍白的脸色外,已看不出那夜的狼狈。他似乎听见了脚步声,于是转过了头。
“你想必就是小语说的王女殿下了。”海连扫了一眼她的裙摆。
龙容向前一步,缓缓地向海连行了个礼,“而您想必就是……我救命恩人的孩子,商海连,对么。”
“我终于找到您了。”她微笑着道。
两天前的午夜,原本只是为了不拂小姑娘的善心的举手之劳。可龙容在看见海语抹着眼泪擦去青年面上的血污的那一刻,惊得几乎要从座椅上跳起——全久梦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模样与商未机如此相肖的东州人了。
她从未有如此失态模样,抓住海语的手一句又一句地追问,直到自己再说不出一句话,捂住面颊嚎啕大哭。她以为海语只是好心夫妇收养的孤女,只怪自己为什么三年来从未想过询问自己这位贴身仕女的过去,更不知道原来她还有亲人——甚至那天在大剧场,看她匆匆离开时,她要是往楼下看一眼就好了。
“……未机叔叔在带我逃跑时,为了让我停下哭泣,曾对我说过他有一双子女,男孩和我一般年纪,女孩则可以当我的妹妹,我听他说了好多你和小语的事情,才让我在路上没那么害怕。”龙容娓娓说着,又苦笑道,“未机叔叔死后,我也曾想过去寻找你,但我那时候被严密看管着,借口是害怕我再被东州人‘绑架’。”
海连静静地听着,没有答话。
“但这一次感谢海神,我终于有报恩的机会。”龙容注视着他道,“我有两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她从袖中抽出了一卷羊皮纸,递给了海连。
“我不太认字。”
“是秘密赦免令,我的身份还算有点用。”王女笑着答道,“贝伦绪嘴里藏不住话,我稍微想想就都明白了前因后果,如今新君的登基仪式已经结束,旧王死于宫殿老化坍塌,也不是非要一只替罪羊不可。现在,你可以安然无恙地现于人前了。”
用如此荒唐的理由,就终结了一个时代,海连想到那天阿巴勒那近乎癫狂的燃火双眸,垂下了眼睛:“第二样东西呢?”
“是你父亲寄存在我这里的,我还给你。”龙容朝他摊开双手,是一枚小小的,金色的短梭。
寒音令。
所有人心心念念,在炮火与死亡中疯狂寻找了八年宝藏的钥匙,就在女孩的书架上随意摆了八年。
八年前商未机将这东西交给龙容时,只是与她用小指拉了一个勾。“我相信你。”他说,“你是最聪明的小姑娘。”
她便为这一个简单的约定付出了八年。因为商未机说她是最聪明的小姑娘,所以她在书阁中独自研读算理,破解密码,连破译的十六元浑筹机都是自己一点点拼出来的,如今只需要将钥匙**,算得坐标,就能获得可改变天下的宝藏,到时候连王位上的新君都不用再放在眼里。但她却将钥匙交给了海连。
“这东西不属于我。”龙容轻声说。
海连缓缓摩挲着寒音令上的曲折密文,他又回头,眺了一眼窗外地平线上的粼粼海面,然后将寒音令重新塞回到了龙容的手中:“我能用这个东西换您的一样的东西么?”
龙容吃了一惊,但还是道:“什么东西?”
“您的云中淑女号。”海连一字一句道,“我要去海上找一个人,问他几句话。”
王女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没有问题。”她接过寒音令,朝海连晃了晃,笑道,“寒音令还是你的,云中淑女号也归你了,毕竟我也不会开船,她一辈子停在玉兰港也可惜,不如送给一个真正需要她的人。”
说着,她走到书桌旁,飞快地写了一封信,盖下印章交给海连:“拿着它,你尽可以去玉兰港取船,还有配给的八十名水手。放心,云中淑女号尽管从未出过海,但她是缇苏的杰作,没有她追不上的船。”
海连接过了信,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从未见面的王族会对他如此大方。龙容看出了他的疑惑,她弯起嘴角,“因为未机叔叔说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相信他。”她笑着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吧。”
※※※
人们才看完国王游行的花车队,讨论着前两天夜里那一场湮没在烟花中的坍塌,结果又一样大新闻如展翅的白鸟,迅速传遍了整个久梦城——云中淑女号出港了!
人群迅速将海岸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伸长了脖子,看那一艘鹤立鸡群地巨轮朝着晚霞驶向大海,有小船还想跟上,结果没一会就被甩离了几寻远,船头淑女雕像静默祈祷,八丈高的巨幅船帆迎着风鼓胀饱满,有眼力好的人发出一声惊呼:“你们看!桅杆顶上是不是有个人?”
“瞎扯,那么高的地方怎么可能站人!你看错了吧!”
大伙不再讨论这个话题,纷纷猜测起它到底是要去向哪里,是神秘多金的西陆,还是锦绣富丽的东州,还是苍茫辽阔的北漠。没人知道它的船长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第77章 归人
1.
一艘不起眼的小艇驶入了红榴港口。这些天是海运的旺季,来往人流巨大,每个人身上都沾着浮躁的酒气与浓郁花香,奥布里安刚下船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位年轻人早早候在了码头,帮忙接过了他手中的提箱,顺口调侃道:“看来您是在龙息堡待得太久,已经不适应咱们久梦城的气味了。”
“怎么可能,我从半年前就计划着赶紧回来,结果那边硬是多留了我两个月,中间正好碰到苍狼湾大潮,又耽搁了一个月。”奥布里安揩了揩鼻子,又打了个喷嚏。他环顾四周,“怎么只有你在这儿,海连呢?”
年轻人朝他苦了一下脸,“他肯定忘了。”
“这家伙,放了我多少回鸽子……”奥布里安摇头苦笑,他说着又多打量了年轻人两眼,“这么久没见,小朋友好像又长高了。”
阿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男孩从前过分细瘦的四肢如今匀称修长,那头鸡窝似的褐色卷发倒是和从前一样生机勃勃,他穿着久梦最时新的衣裳,湖蓝色的细绸款式精致,像是把一片粼粼波光的海面穿在了身上。
“海连哥老说不能让我再长了,再长就比他还高了,他不乐意。”他说着比了个高度,脚微微踮了踮,“我再长这么多,就和他一样高。”
“现在就挺好。”作家笑着拍拍阿克的肩,“走,带我去见见他。”
行李都被阿克带来的走伕抬去了不远处的马车上,奥布里安将船费递给船夫,对方看了一眼铜币上的花纹,摇着头不肯收,“您给错钱啦!”
“怎么?”奥布里安一愣。
“半年前国王陛下就颁布了新法令,要把所有旧钱换成新币,”老人说着就要把钱递回来,“我单独为这几枚铜板跑一趟城内,太不划算!”
“还是我来给吧,”阿克从兜里取出几枚新钱递过去,一面解释道,“你也知道,贝伦绪登基后乱七八糟的法令推行了不少——从前缇苏铜币上雕着的是红丽花花纹,半年前他突然说红丽花是琥珀王的象征,必须统统销毁,改成毛茛花纹。其实吧……”他凑到奥布里安身边,压低声音道,“海连哥和法卢科大人私底下算过,换了花纹后的新钱每一枚铜会少二毫的重量,累积起来可不是一个小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