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99)
苏朗点点头,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说了句:“昌州总督连松成……”
怀泽总兵忽然出声:“怎么?”
苏朗立刻回过神来:“没什么,有了这道圣旨,倒是能让谢将军名正言顺地接手颖海城防,就算是要围城封锁,也轮不到他姜镝做主,除非他想立时就反。”
怀泽总兵点了点头,又听苏朗微有些忧虑道:“只是写这道圣旨时就算是陛下也料不到会有如此变故,时势巨变,眼下因为颖海疫情,昌州早已经流言四起、民心浮动,陛下……”
怀泽总兵挥手打断他,脸上微有两分笑意,语气却是掷地有声:“陛下当然不会放弃颖海,昌州也该好好清洗一次了。”
他点了点苏朗手上那道明黄卷轴,目光转向宁州的方向,意味深长道:“圣旨上说了,昌州及东海一应驻军悉听颖国公府调遣。还有那把浮云地纪,大人用着可还算称手?”
苏朗心里一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前有浮云地纪,后有悉听调遣。
一个君王所能给臣子的全部信任,陛下一分未留地都给了颖国公府。
……
夜露微浓,长街上一片寂静,苏朗踏着月色回到院落中时,已是亥时了,星珲正坐在石凳上等他。
苏朗脚步微顿,瞬时收敛了郁色,走上前去握了一下星珲有些凉意的手,笑道:“怎么还不睡,今日奔波一天不累吗?”
星珲脸上却没有笑意,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忽然上前半步直接抱住了苏朗,声音有些闷:“出什么事了?”
他从到了颖海就没有和苏朗说上几句话。星珲记得,他上一次来颖海时,也是傍晚,华灯初上,整座城都沉浸在流光溢彩的绮丽颜色里,明灯彻夜不熄,那时他才领略到何为真正的九州繁华。而今日再来颖海,大半座城都暗了。
他还尚未从不夜城的黯淡颜色里彻底反应过来,就在苏朗的院落前看见了一盏白灯笼。
溶溶月色撒下一地清辉,院角的一盏白灯笼映着月下相拥的两个人,在地上斜斜勾勒出几笔清浅的影子。
苏朗慢慢回抱住星珲,几滴泪毫无征兆地倏然落在星珲颈肩,濡湿了初夏的薄衫,烫得星珲心上一疼。
他听见苏朗自责揪心的低声:“我来晚了。”
“是我错了。”
“说好要跟你姓的那只小猫崽,我再也带不到帝都了。”
……
冰凉月色下,星珲抱住苏朗,听他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悲伤与煎熬,一句句讲给自己听,所有属于苏朗的脆弱和自责都要被遗落在这个难得的静谧夜晚,前方还有无数的危机和变数在悄然等待,等天一亮,他又要变成可以撑得起颖海脊梁的国公府公子。
“星珲。”
“我在。”
不夜城的灯光熄了。
月华如练,满庭白霜。
……
天光倏然大亮,局势并没有因为援军的抵达而就此稳定下来。
颖海北城的瘟疫,在病魔连日肆虐之后,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第一具长满黄斑的腐尸被抬到北城墙根下焚烧时,四起的流言和浮动的民心也彻底成为了昌州的一道风浪。
就在姜镝想借着这道“东风”,打出顺应民意的旗号,又要将念头动到颖海城上时,真正的圣旨终于抵达了风雨飘摇的颖海。
诚如怀泽总兵所言——
陛下说,悉遵尔命。
浮云地纪仍旧回到了苏朗手上,随这道圣旨一起来的,除了出兵昌州边界的宁州驻军,还有帝都太医院派来救灾的队伍,浮动的民心也因此稍稍稳定。
太医院来的这样出其不意又恰到其时,昌州州牧芮何思和东海水军左师提督姜镝对消息的阻拦和封锁,显然并没有他们自以为的好。陛下提早落在昌州这棋盘上的棋子——天子影卫出身的昌州学政和提学御史在第一时间悄然给帝都送了信,太医院的到来也成为焦灼局势里的第一个变数。[1.]
许是前段时日接连下雨的缘故,颖海初夏午后的阳光并不算烈,苏朗和星珲正与谢嶙将军一起在帐中看舆图,就听得外面一阵喧哗,连滚带爬跑进来一个人,满脸惊慌失措——
“公子,不好了!老国公他晕倒了!”
作者有话说:
【1.】昌州学政和提学御史参见第四十章 ,是昌州州试舞弊案后,苏朗帮陛下从昌州世家手里夺来的两个实权职位,放入了陛下的人。
【2.】这回真不死人!不会反悔!(真诚.jpg ) 但是危机还没过去,剧情就要收尾了,开始热盒饭!
【3.】说点题外话,因为沧海这篇文是以星珲和苏朗的视角写的,所以不会详细去写陛下如何出手。但他是皇帝,少年登基权御九州,所以有些思量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好”(当然不是说陛下坏哈,陛下是好人!)在权谋算计和人心把控上,陛下和他们其他所有人,都不是一个段位的。这章里面有个比较微妙的点,勉强算是帝王心术(?自我贴金.jpg)如果有大可爱发现的话,看看就好莫细思~
第98章 祸乱
满帐将士的目光倏然间全落在了苏朗身上,星珲抬眸看见苏朗脸色白了一瞬,连带着身形也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星珲借着桌案的遮掩,用力握了一下他冰凉颤抖的手,上前一步镇定道:“知道了,二公子这就回。”
苏朗咬了一下舌尖,有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他尽力定住起伏的心绪,转过身来勉强露出一点状似无奈的笑:“请太医了吗?前两日我还和祖父说莫贪凉,他总也不听我的,非要大半夜的舞什么剑,还老当自己是风华正茂呢。”
谢嶙将军视线一转,立刻接下苏朗的话,朗声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老国公年轻的那会儿也是能在马上拉开几石重弓的好手,苏朗你可别小瞧你祖父。”
那护卫也机灵,顿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请了,太医说老国公夜里着凉染了风寒,又加近日劳累了些,一时体虚晕了过去,这会儿估摸着也已经醒来了。”
苏朗无奈地一摆手,拉了一下星珲,抬脚朝帐外走去,嘴上说着:“就是你们总违心夸他,他才愈发不服老,总觉得自己还年轻,这不就贪凉风寒了。”
谢嶙看着他背影笑骂了一句:“这还怨上我了!”
刚刚踏出帐外,苏朗脸上淡笑就敛了几分,他神色稀松平常,脚下步伐不紧不慢,仍是十二分的从容不迫,就仿佛方才国公府护卫连滚带爬带进来的慌乱不过只是虚惊一场。
然而星珲走在他身侧,却分明感觉的到,苏朗在发抖,在害怕,这些惧意却不能流露分毫,有千钧重的责任压在肩上,所以他的脊背须得永远挺直。
颖海正值多事之秋,军中又人多眼杂,老国公晕倒的消息若被传了出去,多多少少都会引得一番胡乱猜测,难免动摇人心。
平日里倒是不觉,今天方知从军营到颖海城门的路尤为漫长,苏朗觉得自己像是猛然间被卷入风雪地里,眼前似乎一片白茫茫,怎么也看不见前方早该出现在眼前的城门。
四周带着怜悯的探寻目光针一样扎在他身上,脑子里纷乱的画面雪一般袭来,有颖海城往日里流光溢彩的明灯夜烛,耳畔隐隐传来碧波春色里旖旎靡靡的悠扬曲调。然后画面倏然一转,暴雨肆虐过的颖北大街一片空寂,不祥的黄斑宛如蝴蝶绕着颖海北出城肆意飞舞,所过之处尽是被疫症传染的城民。
城墙根下焚烧腐尸的熊熊火堆须臾闪过,最后是颖海城门前他迟来一步的厮杀场,苏朗一次又一次拼了命地想要抓住那支不怀好意的箭,可任凭他如何努力却始终难以阻扰半分,羽箭总是穿手而过,他从头至尾都是个过客,眼睁睁地看着箭失一次次没入苏大宝的身体,血滴滴答答地沿着箭身流下来,最后在他脚边汇聚成一汪深潭。
他木然看着血泊里倒影出一张张得意的脸,所有穿心的痛苦在此刻都成了愉悦别人的笑料,他们看着失魂落魄的他放声大笑。眼前黑暗弥漫,漫天风雪在四周贯耳的笑声里迎面袭来,几乎就要压垮他的肩——
却有个人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周身风雪顿消,眼前映照出星珲的脸。那双手太过温暖,指尖传来的徐徐暖意渐渐驱散了透彻心扉的冰寒。
苏朗恍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星珲正站在他身前,他们还尚未走出军营,那传信的护卫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一副要哭不哭的神色。他怔在原地很久了,周围的将士频频转头向他们看来,神情依旧是探寻之色,却不再是方才的怜悯猜测,反而带着几分揶揄和好奇。
苏朗低头看着他和星珲十指交握的手,顿时明白了那些揶揄的缘由。星珲正对着军营方队,脸上带着明晃晃的调笑看着他,而他怔在原地,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青天白日里被漓山少主说了点什么石破天惊的话,一时愣在当场,而那护卫急切的神情简直就成了急得跳脚的敢怒不敢言。
星珲见他回过神来,脸上笑容更盛,故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圈看热闹的将士们,也不放手,就这么转身拉着苏朗朝颖海城的方向疾步走去。
直到走出军营许久,星珲脸上笑容不再,却仍没松开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他们脚步更快,护卫终于得了空禀报:“公子,老国公他染上,染上……”
护卫声音里带了哭腔,苏朗点点头,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护卫惊慌失措跑进营帐里来的时候,他就有不祥的预感,心里已经有了准备,然而此刻噩耗真正降临,身形还是晃了两晃。
指间传来温热,星珲侧过头来看着他,声音坚定:“那么多太医在,不会有事的。”
他们走了一路,星珲便和他十指紧扣了一路。后来苏朗回忆起颖海的这场浩劫,支撑他走过这段暗无天日时光的,除了压在肩头的责任,便是他身旁的人始终从指间传到他心间的温暖与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