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7)
季六没有说话,他垂下浓密的睫毛,稚嫩的鼻尖微微一动,闻到一股浓郁的甜味在他的鼻息间萦绕。
他把目光转向地上一盘栗子糕上,盯着不动了。
叶流州注意到这一点,在季六的眼皮子底下拿起一块栗子糕,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唔,有点腻。”
他一块接一块地吃着,时不时地喝上一口酒,不一会儿,一盘栗子糕就快见底了。
季六一开始还眼巴巴地看着他,慢慢地,随着糕点的减少,眼底浮现出点点泪光。
“你又要哭了吗?”叶流州窝在角落,屈着腿,背靠着灶台,好整以暇地问,“为什么哭,你想吃这个?”
他晃了晃手里最后一块栗子糕。
“你说你想吃。”叶流州循循善诱道,“这个就是你的了。”
季六犹豫半晌,动了动唇角,正准备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可叶流州在他发声的前一刻,抬手就把最后的栗子糕吃下肚了。
于是季六这一声“想吃”变成了“哇”,他蓄了满眼眶的泪水喷涌而出。
叶流州赶紧捂住他的嘴巴。
可这短暂的一道声音已经引起了厨娘的警觉,脚步声向这边移了过来,同时有宫女道:“刚才是什么声音,那边是什么人?”
“快来看,这里的糕点怎么不见了?”
叶流州笑着捏了捏季六的脸,转身独自悄无声息地翻出窗。
被撇下的季六正眼泪汪汪地暴露在宫女们的视线下,两方相对,他的小鼻子下面冒出一个气泡,在空中轻轻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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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六……”记忆的河流回溯而来,叶流州睁开眼睛,他扶着额头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深深皱起眉头,“为什么会想起以前的事……”
是因为阿仲和当年的季六有几分相似吗……
他抬起头,屋里的木缝间露出一缕缕的阳光,浮尘在半空中不断翻飞着。
下午阳光曛人,院里一棵桃树,枝叶间满是碎金。
廊下堆着一捆捆柴禾,许延穿着一身收袖圆领袍,胸前刺有暄和通宝的方孔铜钱,他双手握着斧头,手起刀落,木墩上的柴禾裂成两半。
许夫人坐在旁边,手里端着一盏茶,她颇为无奈地叹道:“告诉你多少次,在京城里营生也就算了,不准摸进宫去,你就是不听。”
许延专注地劈着柴禾,“只有那一次。”
“这次回来了就别走了,你离家多年一直一个人,总不是个事,镇里别的人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你记不记得前街那个柳姑娘,及笄韶华,她一直记得你……”
绿意中蝉鸣阵阵,热浪蒸腾。
“娘。”许延停下动作,转头看着她,“我要娶,也只会是我喜欢的人,若是娶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那就是平白耽误人家。这一点,您比我清楚。”
许夫人和他对视,微微垂下眼眸,掩住了眼底一抹泪光。
“娘。”许延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叹息。
“好了好了,我其实是想你能在待在家里。”许夫人摆了摆手,重新扬起笑容问道,“那你在京城,有没有遇见中意的人?”
在他们后方看不见的屋下,叶流州和阿仲站在草地上,搭了一个木梯子,叶流州踩着梯子,把阿仲送上屋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
两人趴在高高的瓦块上,看见下面许延在和许夫人说话,离得有些远,听不见具体的内容。
阿仲拿着几张纸,捣鼓翻折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叠成型。
叶流州接过,修长白皙的手指飞快翻动几下,叠成了一个仙鹤,“给。”
“怎么做到的?”阿仲惊喜地把仙鹤捧在手里,“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会。”
叶流州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问:“阿仲,你哥有打过你吗?”
“没有啊,哥哥的脾气虽然不太好,但是从来没有对我动过手。”阿仲心里隐隐产生了一点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第15章 花豹
叶流州又叠了张纸鹤,乘风往前一掷,穿过纷沓的碧绿落叶,落下乌黑的屋檐。
他道:“阿仲想去哪里玩?”
阿仲挠了挠头,“我想去山上玩,可哥哥从来不让我去。”
叶流州朝他眨了眨眼,“别听他的,我悄悄带你去。”
两人下了房,蹑手蹑脚地把木梯子架上布满青苔的墙上。
在他们翻过墙后,院里的许延似有所觉,回过头,只见桃树之下,纸鹤翩然落地。
离镇倚山脚而建,满山浮岚暖翠,缭绕着飘渺的白雾,寒露弥漫。
小案几用几条长布绑在叶流州的背上,他拉着阿仲踩在泥土中,慢悠悠地往山上走。
阿仲扯住他的手臂,指了指树梢上饱满的红到发黑的杨梅。
叶流州抬手摘了一颗塞进他的嘴里,“这玩意儿泡酒喝倒是不错。”
“嘶,好酸。”阿仲捂住半张脸,被杨梅酸得五官都扭起来了。
叶流州朗声笑了起来,他把袍子一兜,摘了满怀的杨梅,问:“还要不要了?”
“不要了。”阿仲连忙摇了摇头。
“这上头有鸟窝,给你摸个鸟蛋。”叶流州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上树。”
“我也要看看,让我看看!”阿仲张开双臂,让叶流州把他抱起来,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盯着鸟巢里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鸟。
“没有鸟蛋了,可惜。”叶流州叹道,“咱们把鸟拿去烤了吧。”
阿仲掐他,“小鸟你都馋,赶紧走啦。”
“好好好。”
两人来到山腰一处揽尽光景之地,放下小案几,铺开宣纸,阿仲神色专注地握着狼毫,边望向远方的景色,边提笔勾勒着形状。
叶流州翻了翻他的包裹,“出来描画怎么还带着书?”
阿仲道:“因为到了晚上娘会抽查我读书的,等会画完了再背。”
叶流州靠着树坐下来,翘着腿,一边翻书,一边吃着杨梅,汁水把他的手指染得一片红,“看来你不喜欢读书。”
阿仲苦恼地撑着圆下巴,道:“看见书就想睡觉。”
叶流州点了点头:“的确枯燥。”
“那你以前读书的时候怎么度过的?”阿仲好奇地问。
“我以前啊。”叶流州道,“既然想就做了,夫子讲课的时候,差不多一半时间是在睡觉。”
阿仲深以为然道:“难怪你一问三不知,什么也不会。”
叶流州笑了笑,日光渐渐下移,夕阳霞光万顷,山下湖水倒映着余辉。
阿仲张大眼睛,呆呆望着这一幕,又低头看着画纸,拧起两条眉毛,郁闷地道:“明明景色这么美,我画得怎么就这么奇怪?”
叶流州凑在案几边,望着云霞披纱,覆盖远方,握着阿仲抓笔的手,往画上涂去,“主要是颜色不均匀,山的颜色,水的颜色,由深至浅,还有光线交织在一起的环境边缘色。”
经他寥寥几笔修改,山水层峦耸翠,烟波浩渺,丹霞似锦皆落在纸上。
阿仲露出了惊愕的神色,好久才反应过来,看看画,又看看叶流州,不可置信地道:“想不到你画的这样好……”
叶流州刚准备说几句,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沙沙的声音,他和阿仲同时回过头,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只见一只身形高大的斑斓花豹,正从枝干上缓缓爬了下来,它的牙齿和爪子极为尖锐锋利,唾液从牙缝里滴滴答答地滴落在草地上,倒竖的冰冷瞳孔紧紧盯着面前两人的一举一动。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哥不让你上山了。”叶流州喃喃道。
两方对峙不到片刻,花豹猛地掀起前爪一跃而起,朝他们扑来!
同时叶流州抱起完全吓傻的阿仲朝后退去,再倏地弓下身,花豹去势凶猛,从他们的头顶一掠而过,爪牙险险勾破了叶流州背脊的衣袍。
不等花豹落地,他把阿仲抱在怀里往山下跑去,后面凶兽穷追不舍,眼看距离一寸寸的拉近,经过一棵参天老树时,他把阿仲向上一抛,正好挂在高高的枝干上。
叶流州躲过花豹随即而来的一扑,用布包住手掌,兔起鹘落般攀上树,落在阿仲对面的枝干上。
花豹摇摆着长长的尾巴,围着树绕了一圈,接着敏捷地向上一跃,在阿仲的惊叫声中,稳稳爬上了他们下面的树杈,喉咙里溢出低沉的嘶吼,一步步地紧逼过来。
忽然花豹的爪下一停,动作定格住,它不安地抖动着皮毛,却没有再靠近两人。
“怎、怎么了?”阿仲颤抖着声音问。
叶流州站起身,“我们置身的这棵树,是箭毒木,所分泌的树汁含有让人瞬间麻痹的剧毒,对于野兽的效果也应该不小……你小心别让皮肤沾上树汁。”
阿仲吞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叶流州朝他一挑眉,“杀了这畜生。”
他用几层布在重重包住了手掌,折断了一枝箭毒木的树杈,乳白色的液体从断口处流了出来,甩向近处的花豹。
花豹一只眼睛粘上毒液,痛苦地嘶吼起来,挣扎间让整棵树都剧烈颤动起来,阿仲一个站立不稳,朝树下跌去!
叶流州连忙跳下来接住他,花豹完全被激怒了,紧跟其后带着呼啸风声的一爪子拍向阿仲,叶流州一把把他拉进怀里,那一爪狠狠落在他的背上,他带着阿仲在地上翻滚几圈,卷着碎石杂枝栽下山坡。
满身泥土的两人还没有站起身,身后花豹已经近在咫尺,张开血盆大口猛地咬向叶流州!
猛兽带着飞溅唾液的森寒獠牙不过分毫之差,眼看他就要命丧于此的那一刻,一道阴影划过林间,掀起星星露水,一抹刀光宛若雷电霜雪纵横而下!
与此同时,一声厉喝在这一方深林间乍响:“叶流州——!”
叶流州骤然回身,一把捂住了阿仲的眼睛。
第16章 黛色
泼墨般的鲜血于半空中飞散,溅落在他的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层层泛开,让叶流州恍然间感到有些难以呼吸。
血液顺着他乌黑的鬓发,白皙的脸上不断滴落。
面前凶猛的花豹如同漏气般噗通倒下,露出了身后手持陌刀,轮廓深沉的男人。
许延一刀斩杀了花豹,慢慢地抬起眼睛,目光阴冷,像是深冬严寒里飘散的冰雪,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在抑制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你究竟在做什么?谁允许你带阿仲出来的?”
叶流州还没有回答,阿仲便反应过来挣动起来,大声道:“不是的!是我让叶哥哥带我玩的!”
他没能挣脱掉叶流州捂在他眼睛上手,向前迈了一步,“哥哥你别这么生气!我们又没有事……”
许延不由分说地抓着阿仲的胳膊,把他从叶流州身前拉过来往肩上一扛,“够了!”
阿仲不敢再挣动,只能喋喋不休地吵道:“那只花豹追着我们,一直叶哥哥在保护我……”
“他?”许延带着嘲讽地嗤道,他拿陌刀点了点叶流州,“尚且不能自保,还敢保护别人?”
叶流州站在一片血泊里,没有说话,眼里看不情绪,静静地和他对视。
瑟瑟寒风呼啸而过,林中万千树叶都在沙沙作响,豆大的雨滴将飞舞的落叶打落在地。
许延冷冷扫了眼叶流州,一手握着陌刀,一手扛着阿仲,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叶流州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雨点越来越密集,他才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神色,长叹了一口气,跟上许延远去的步伐。
经过山下的翠湖时,他停下,雨丝绵绵,湖面涟漪,望见影子,叶流州掬水把脸上的血迹洗干净。
回到许宅后,许延安顿阿仲去了,剩下他一个在院里换了身干净布袍,百无聊赖地转悠几圈,盯着雨水片刻,把在山上的事抛在脑后。起了兴致,他坐在游廊中,取出五六个青釉瓷碗放在木栏上,一字排开。
檐下一串串水珠,滴滴答答落在碗里。
叶流州回屋又拿了竹筒酒和一支筷子出来,雨下得淅淅沥沥,或多或少碗里积了些水,有碗放远了点,已经溢满,跳跃着透明的水花。
他一边饮酒,一边用筷子敲着碗壁,响起一声声清脆悦耳之音。
许延听着泠泠乐声走进院里,踩着一地积水,眼前见到的,便是这幅黛色漫天的画卷。
隔着雨帘,叶流州抬起目光,手上依次敲碗的动作不停,朝着执着竹柄纸伞的许延落拓一笑,“你是来赶我走的吗?”
许延收伞走进廊下,不置可否道:“跟我来。”
叶流州把筷子往碗里一扔,站起身,跟着他穿过游廊,许延刚刚推开房门,忽然不远处一个侍女匆匆走来,着急道:“公子,你快去看看夫人吧,夫人一直在咳嗽……”
许延只说了声:“你先进去等我。”便快步跟着侍女离开。
叶流州摸不清他打得什么主意,进了屋里,这应该是许延的寝屋,摆设周整,博古架上放着一盆兰草,绿叶垂下,整个屋里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叶流州收回打量的目光,准备找个地方坐下,却发现案几上并没有笔墨镇纸,而是放了一只纸鹤。
那是先前他折的。
他正要伸出手去拿纸鹤,胳膊肘却无意中撞上了梅瓶,他来不及扶,本以为梅瓶会摇晃着倒下,可出乎意料的,梅瓶仍稳稳地停在长案上。
叶流州的注意力已经完全移过来了,他试探着把梅瓶向两边晃了晃,接着只听咔哒一声,他背后的墙壁无声地向两边展开,叶流州完全没有防备,直接倒了进去。
等他回过神,墙壁已经严丝合缝的关上了,叶流州连忙伸手去摸墙面,却没有发现任何机关,他只能回过头,看看这间密室里究竟放着什么……
结果这一眼所看到的景象极为惊人,只见密室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金银珠宝,虢季子白盘、龙耳虎足方壶、汉白玉彩绘武士浮雕像……一片灿烂的金光,堪比皇宫的藏宝阁。
最为璀璨的是,方案上用一颗颗圆润晶亮的珍珠垒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塔,置高处放着那颗从太玄殿里带出来的明珠,整个塔形散发着令人瞠目结舌的光辉。
叶流州还在发怔,墙壁再一次打开,许延不知何时回来了,影子投下一道森冷庞大的轮廓。
叶流州看着对方完全黑下来的脸色,连忙道:“不不不不、我没有……”
腾腾杀气从许延的身上散发出来,衬得叶流州越发缩成一团,“我我我我、不是故意进来的……”
“别说了。”许延打断他,一边头疼地扶额,一边把他揪出密室。
叶流州看着许延扭动梅瓶,关上密室,嘟囔道:“这年头谁还用花瓶做机关……”
“你说什么?”许延冷冷道。
“我说许夫人怎么样了?”
“老毛病了。”许延在案边坐下来,双手手指互相交叉,支在面前,“只能喝药慢慢调养。”
叶流州点了点头,又问:“那间密室,你上哪里找来这么多珍珠的?”
“这些年收集的,以前总觉得少了什么,后来西夷进献稀世明珠进宫才有了最顶上那一颗。”
“等等。”叶流州道,“听你这口气,皇宫难道是你家吗?”
许延看他,目光森森。
“好吧……”叶流州转过视线,看着纸窗外雨丝霏霏,顿了顿,开口:“今天的事情,阿仲他……”
“阿仲他不是娘的孩子。”许延打断他,声音冷淡。
叶流州微微睁大眼睛,望向他。
“阿仲幼时是个乞儿,在我和娘收养他之前,吃了很多苦,我不在家的日子里,也只有他陪着娘,娘照顾他和亲生没有区别,我不希望看到他有任何的闪失。”许延坦白道。
第17章 雨季
“但是娘病着,阿仲一直没有玩伴,你能陪着他玩是好事,不过今天……”许延没有说他发现阿仲和叶流州不见了后,在镇子里找了多久才在山上看见濒临豹口之下的两人,那一刻的怒火现在已经散尽了,他顿了顿道:“多的话我也懒得说了,下次再想上山知会我一声,明白吗?”
叶流州以手支颐,听到最后一句弯起嘴角道:“明白。”
窗外大雨瓢泼,许延说完了话,指了指门,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叶流州没有动,他斜斜坐着,抬起手放在案上,指间翻转着一只纤巧的纸鹤。
许延看着那纸鹤,微微一动,目光游离,反复落在上面,又别开眼。
“你把这种东西捡进来做什么?”叶流州问。
“与你何干。”许延道,“这是我的东西。”
叶流州笑了起来:“这是我叠的。”
“这是我家的纸。”许延面无表情地说:“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
“阿仲也喜欢这种玩意儿。”叶流州把纸鹤搁下,伸了个懒腰,“我那间屋子,下雨漏水了,怎么办?”
“漏水?”许延站起身,“那间客房里一直没有人住,可能是时间过的太久瓦片坏了,我跟你去修一下就行了。”
叶流州跟在他后面往外面走,“你还会修屋顶?还有你不会做的吗?”
许延撑起油纸伞,两人冒着大雨去库房取了几块红泥瓦,回到后院打开门,他看着如线滴下的雨珠,大概确定了一下位置,搭木梯上了屋顶。
他把腐坏的瓦片取下来,将新瓦片整齐的铺上去,叶流州则站在旁边替他撑着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