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带刀(63)
堂内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阮母额前淌落大颗汗水, 紧紧抓住女儿的手。阮秋荷用力眨了下眼,抓起玉钗, 拉着母亲从地上站起身。
“娘, 我想回去。”阮秋荷道,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了, 说完放开母亲的手, 一路急奔出了素心堂。
她元力遭锁, 步伐比从前慢了许多, 甚至跑得跌跌撞撞, 阮母追了几步, 最终站住脚,无声一叹。
约莫过了半刻钟, 阮秋荷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她没花心思检查房里有无监视的法器, 径直上床, 将床帘严密拉起来——她不信父亲和母亲会在姑娘床上放东西。
阿七从钗子变回雪白巨犬, 瞬间占据绝大部分地方,把阮秋荷挤到边上。它极不好意思地皱了下狗脸,将自己缩小,然后施展出一道绝音法术,道:“阮东林中招了,千真万确,当时我离得近,看得很清楚。”
阮秋荷一脸复杂,她没想过直接对阮东林下毒,这人毕竟是她爷爷,她从小跟在他身后长大。
其实阿七也没有这个想法,沈不悔的毒够杀六人,阮霰圈了几个人的名字,它自然优先对那些人下手。
况且,阮东林身为阮家家主,明里暗里有十数人保护着,极难接近,就算接近,也难脱身,所以一切纯属巧合。亦是出于这个原因,在素心堂时,阿七没有阻止万劫落入三宝口中。阻止必然使用元力,它离阮东林那般近,元力波动定会被察觉,到时就暴露了。
阮秋荷的表情太能说明情绪,阿七拿爪子拍拍她的手,宽慰道:“阮东林对你起了杀心,还算什么爷爷?在他这种人眼中,万事万物,只看利益。当初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在修行之道上极有天赋罢了。”
阮秋荷咬住下唇,屈起膝盖、双手抱住,将脸埋进去,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三宝也吃了,他不会有事吧?”
“不会,被沈不悔的小蜘蛛咬上一口,再运转体内元力,才会发作。”阿七摇头,“退一步说,就算被误咬,但他才丁点大,又非什么先天灵体,体内还没修出元力,所以也是无事的。”
闻得此言,阮秋荷表情缓和了些,但倏尔过后,又落下一叹。阿七觉得多劝无益,这事只能让时间来疏导,便晃了晃脑袋,抬起一只爪子,在掌心燃起一簇火。
“这事情得告诉主人。”阿七说着,但还没开始汇报,就见一行字蹦出来——见机行事,不必等待喜宴。
“咦,那我们这个机,抓得可真是恰当。”阿七眼底流露出些许得意之喜,摇头晃脑将阮东林在半刻钟前中了万劫毒的事告诉阮霰,最后做出总结:“这事说来真是巧妙,不过万劫也用完了,但擒贼先擒王嘛,总的来说,好事一桩!”
然后收拢爪子,灭了火。
阮秋荷对这两人的联系方式见怪不怪,她做了几次深呼吸,伸手抹了把脸,又将垂落的发撩去耳后,问阿七:“可不可以帮我把鸿蒙戒和剑寻回来?”
“当然可以,拿到了东西,我们就想办法离开。”阿七点点头,边说,边化作一点光团,“不如利用晚上的喜宴?那时候人多,很容易制造麻烦。”
“好,到时候见机行事。”阮秋荷把床帘拉开,翻身下床,一路走到窗边,支起紧合的菱花窗,放阿七出去。
*
同一时间,镜雪里。
一袭红衣盘坐床间,周身幽光缭绕,长发、衣摆,无风自动。
此间并非只有他一人,床边站着两名医修,门后守着四个被赐予了圣器之力的无相境修行者。他们守着红衣人已有些时候,皆在阮东林推门而入刹那,悄无声息退到外面。
管家搬来椅子,阮东林大马金刀坐到红衣人对面,将他打量一番后,开口:“斩梦人雾非欢,真是好久不见。”
“不必寒暄了吧,你舍弃了四个无相境把我救回来,还特地让我在这个地方疗伤,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雾非欢扯起唇角,笑容里有几分嘲讽。
“你身上有我金陵阮家圣器的力量。”阮东林道。
雾非欢眉梢一挑:“那又如何?”
阮东林往后一靠,沉默片刻后,才道:“我不计较你从何处得来,更不问你为何能够将圣器之力纳为己用,我救你,是为了和你谈一项合作。”顿了下,又说:“或者说,是一笔交易。”
“果然,规则打破过一次,必定会有第二次……”雾非欢低低笑起来,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阴沉诡异。笑完过后,他以肯定的语气问:“你想让我帮你杀阮霰?”
“看来你很清楚我和他之间的恩怨。”阮东林哼笑。
雾非欢往前倾了倾身,一双眼眸紧盯阮东林:“但你能不能说说,你和他为什么结了这么深的仇怨?”
阮东林瞥他一眼,眉心似是沉了一下,又似是没有,他手掌摊开又握紧,慢慢道:“这个,无可奉告。”
“其实我也不想知道。”雾非欢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坐直了背,语气很随意。
“你……”阮东林眼见着就要发怒,却被雾非欢打断。
“我不轻易和人做交易,说吧,你开的价是什么。”他换了个坐姿,斜倚床柱,甚至翘起腿。
阮东林朝阮霰摊开手,一块银芒流转的宝石躺在他掌心,其上散发的力量,充沛、纯粹、令人着迷。
“哦,圣器之力。不过……阮家家主,你出手未免太小气了些。”雾非欢一眼看出这事何物,眸眼幽幽一转,语染不屑。
“这是定金,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两倍。”阮东林被雾非欢耍了一次,面色不太好,声音沉沉。
床边红衣之人偏了偏头:“我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
阮东林一双冷目紧盯他:“当然。”
“我能考虑多久?”
“不能太久。”
“好吧,那我答应你。”雾非欢笑容有些恶劣,隔空将宝石抓入自己掌心,掂量两下之后,起身下床。
“你要去哪?”阮东林依旧坐在椅子里,紧紧注视雾非欢朝门口走去的身影。
咯吱——
雾非欢推开了门,他一手撑着门框,偏头朝阮东林笑道:“我许久没回金陵,自然是要四下看一看了。”
“答应我的事,别忘了。”
“当然不会,我向来信守承诺。不过阮家家主,你以后是不是该改一改,求人的语气和态度?俗话说和气生财,你动不动就甩脸色——啧,生意不会太好做。”说完将袖子一甩,替阮东林合上了门。
门内,阮东林面上浮现出冷笑:“真不愧是阮霰教出来的徒弟。”
“主人喜怒。”管家躬身,双手奉上茶盏,“不过……就这样把圣器之力给他,会不会……”
“若他临阵反水,我便杀了他。”阮东林阴狠狠道,“派人去跟着他。”
管家:“是。”
阳光渐转炙热,来阮家做客的小姐夫人们,纷纷入了室内纳凉,连那多情的蝶都不再停留花间,振翅翩飞,去了阴凉之处。
雾非欢在道路上走走停停,脚步忽快忽慢,绕过一座假山,至某个无人之地后,骨刀倏然一扬。红色身影当空急闪,瞬息过后,浮光跃金的草坪上多出几道鲜血。
待收势站定,身后数颗头颅滚落在地。
“这些总跟在人身后的苍蝇,真是不讨人喜欢。”雾非欢甩落刀上鲜血,笑得阴测测的。
他继续前行,不知过了多久,诡异的步伐折道而返,重新出现在镜雪里。
神识扫过,探得此处空无一人后,他满意笑起来,继而垂下眼眸,对这无人之地道:“出来吧,我的临渊大人。”
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现身在庭院中,兜帽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面容。
雾非欢把方才阮东林给他的宝石丢过去,黑斗篷接住、握进掌心,略施一法,待宝石色泽由白转黑,又丢了回去。
庭院中气流骤然波动,掀得红衣黑发翻飞狂舞,这人幽蓝的眼眸中闪过奇异光华,瞬息间功力大涨。
“仰仗你才能吸收这圣器之力,可真是让人不爽。”雾非欢感受着石头上蕴藏的力量涌入体内、与自身相融合,扯起唇角笑道。
“若非如此,你我也没机会合作。”黑斗篷站定在庭院角落的一棵树下,抬手轻抚树身上的痕迹与纹路,动作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久违。紧接着话锋一转:“如今,你拥有了与太清境原箫寒一战的实力。”
“呵,那只苍蝇……”雾非欢笑容冷笑。
“你和阮东林达成了交易,我要你抓住机会,把圣器取过来。”黑斗篷道。
雾非欢不以为然:“圣器在上经阁,我现在就能帮你抢出来。”
树下的黑斗篷却是摇头:“不,圣器不在上经阁。”
“哦?”雾非欢歪了下脑袋。
黑斗篷:“圣器在阮东林身上。”
红衣刀者渐渐眯起眼睛,与头顶天光对视一瞬后,意味深长道:“啧,符合那只老狐狸的行事风格。”
“好了,拿到圣器后,立刻通知我。”黑斗篷言简意赅,说完之后不再逗留,提步欲行。
却是被雾非欢叫住:“临渊大人。”
黑斗篷脚步一顿:“还有事?”
雾非欢走上来,一边挽着骨刀,一边绕他转了一圈,声音低沉带笑:“你的名字……和那位后神一模一样呢。”
“哦?好像还真是的。”黑斗篷语气淡淡。
雾非欢桀桀笑起来:“你……该不会就是他吧?”
黑斗篷反问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人后退几步,刀花一挽,露出和先前逗阮东林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不如何,我们不过是合作一场罢了。”
“我等你消息。”黑斗篷的反应依旧很淡,他拉了拉兜帽,快步离去。
*
酉时三刻,金陵城南,怀仙路二十五号。
夕阳如火,烧过姹紫嫣红的庭院,止步在长廊外半尺处。阮霰和原箫寒对坐廊上,中间摆着一盘棋局。阮霰执黑,原箫起执白子。
厨房顶上的烟囱冒出乳白色炊烟,浓郁的香从半掩的门内飘出,同花香混杂在一处,又散往四方。
今日晚膳的主厨乃阮方意,他在百岁山修行百年,衣食全靠自身,是以磨练出一手好厨艺。而镜云生,在旁边帮忙打下手。
“阮小霰,你都琢磨了一刻钟了,这步棋,是走还是不走?”原箫寒瞬也不瞬望定阮霰,语带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