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28)
父子二人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哪会种地。
养鸡鸡死,养鸭鸭疯。
开出半亩小田,种的麦种稀稀落落长了小半,又给生生旱死了。
此处在天堑山极深之处,出入购买麦种鸡苗十分不便,小猪灰头土脸地站在地里,羞愧万分地低着小小的脑瓜。
萧皓尘哭笑不得,拿了手帕给儿子擦脸,说:“罢了罢了,野味也没什么不好,你何苦受这闲罪?”
小猪委屈巴巴地嘟囔:“爹爹又瘦了……野果吃了不长肉……”
萧皓尘心里酸软,轻轻叹了一声,说:“小猪,并非是爹爹不愿陪你入世。只是……爹爹实在累了。人心太过难测,世事总不由人。爹爹和命争了一辈子,争累了,只想在这深山里安安静静地渡过剩下的日子。你还年轻,你有满腹雄心壮志,就该做成全自己的事。听话,出山吧。”
小猪被萧皓尘连哄带骗地送到了邺州府,那里繁华热闹车水马龙,才是少年人该去的地方。
天堑山深深的山谷中,萧皓尘看着那些荒芜的土地和鸡鸭的尸体,一个人慢慢地把死去的鸡鸭埋进了荒地里。
他一个人待在山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读书,练剑,喝酒,睡觉,日子过得平稳安逸。
空荡荡的天地间,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厉鬼的身影。
可厉鬼从来没有离开过。
每天等萧皓尘睡下,叶翃昌就会让附近的树枝都结出最甜的果子,派小鬼把肉质最嫩的野鸡驱赶到附近的陷阱中。
做完这些后,他就会守在窗前,整夜整夜看着萧皓尘的睡颜,不敢靠近,又舍不得离开。
九十九日的药,他守着皓尘一点一点记起过去,也一点一点被愧疚的痛苦击垮。
他不敢出现在皓尘面前,他不知道他这些生死不论的死缠烂打,到底是让皓尘快乐,还是让皓尘更加难过。
皓尘恢复记忆已有十几日,从未有过哪一天,在虚空中唤过他一声。
叶翃昌难过地蹲在窗口,他想,或许皓尘,早已彻底不再需要他了。
一日又一日地过去,萧皓尘依旧不会种地,也不会做饭。
他有空就去杀只野味仍在大锅里煮,没空就只吃枝头的野果。
恍惚中,他好像觉得那个人还在。
可每次回头,都只能看到一片空荡荡的虚无。
萧皓尘想,他或许是真的不想再见叶翃昌了。
可想着想着,他又有些委屈的惦念。
原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改变,一个人离开,另一个就开始慌张委屈。
等到委屈的人离开了,离开的人却仓促回头开始追赶。就这样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地折磨了彼此一生。
萧皓尘在蔷薇花下喝着酒。
此时已是盛夏,照理说蔷薇花早该谢了。
可这片蔷薇却还是没日没夜地开着,陪他度过安静孤单的所有日子。
萧皓尘抬手,轻轻触碰着一片花瓣,低喃:“你为什么要走?”
叶翃昌躲在暗处不敢出声,鬼鬼祟祟地悄悄飘到萧皓尘身后。
萧皓尘苦笑:“你还是厌倦了吗?那九十九天,我天天发疯,把你烦到了?”
盛夏滚烫的夜风扑面而来,萧皓尘醉醺醺地看着花和月亮,低喃:“叶翃昌……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先选择离开……”
黑暗中猛地响起一声阴森森的鬼声:“不是……皓尘……我不是厌倦……也没有走……我……我……”
萧皓尘回头看去,在花间和那只厉鬼遥遥相望,不知自己是醒是醉:“你……”
叶翃昌慢慢从花中钻出来,鬼火烧得半边天都是莹莹碧色。
他说:“皓尘……我……我做错了太多事……辜负了你太多年。我怕你看见我就烦,我才……我才躲起来的。皓尘,我是个混账,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再逼你接受我给你的一切,我……我等你自己选。皓尘,你愿意让我陪着你过日子吗?我有十万小鬼,可以给你种地,帮你养鸡,你想要什么,一夜之间它们就能送到你面前。它们也会去保护小猪,我们的孩子不管在哪里,都不会被欺负。皓尘……”
萧皓尘紧紧握着手中的酒壶,沉默了许久,猛地向那只厉鬼扔过去。
叶翃昌不敢躲,凝出实体硬着头皮让那酒壶狠狠砸在自己脑门上。
萧皓尘深吸一口气,说:“你都一把年纪了,矫情个什么劲儿?像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
叶翃昌冲过去紧紧捏住了萧皓尘的手,沙哑着声音鬼叫:“情之所钟,心不由己。”
萧皓尘听着头皮发麻,用力把手抽回来,面无表情地回房中睡觉。
叶翃昌鬼鬼祟祟地跟上去:“皓尘,皓尘,我让小鬼们去邺州府买菜种了,你喜欢油菜还是菠菜?”
萧皓尘说:“不吃。”
他回手摔上门,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房梁。
不一会儿,那只厉鬼就鬼鬼祟祟地挂在了房梁上,一头乌黑长发垂落,英俊惨白的鬼脸上满是讨好的笑意:“那你睡,我守着。”
萧皓尘无奈地闭上眼睛,忽然有点后悔把这厉鬼招出来了。
第一天晚上,厉鬼没有下房梁,乖乖看了萧皓尘一夜。
第二天晚上,厉鬼蹲在床边,捧着脸看了一夜。
第三天晚上,萧皓尘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寒意裹住全身,他猛地打了个寒战,从睡梦中惊醒,睁眼正好对上一张惨白的鬼脸。
若不是萧皓尘身经百战,差点就被吓到当场厥过去。
他无奈地看着那只厉鬼,迷迷糊糊地小声说:“冷……”
叶翃昌愣了愣,讪讪地从被窝里钻出去,蹲在床边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
他已经死了,是只鬼。
鬼抱着人睡觉,人是会做噩梦的。
所以说,他以后都不能抱着皓尘睡觉了。
萧皓尘慢慢醒过来,侧身看着蹲在床边的那只厉鬼,叹了口气,伸手戳戳厉鬼的后颈,说:“下次进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你吓到我了。”
叶翃昌委屈酸楚无奈悲凉:“皓尘,我在这里看着你就好。”
萧皓尘说:“我非凡人魂魄,你身上阴气不会伤到我,只是……只是有些冷罢了,多盖些被子就好。”
叶翃昌捧着萧皓尘一只手,苍白的额头靠在床沿,低声说:“皓尘,我是不是天下第一大傻子?我的妻子,是世上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人,我却……总是不信他,伤透了他的心。”
萧皓尘又好气又好笑:“不进来拉倒,我要睡了,你别打扰我。”
说着,萧皓尘翻身把被子全裹在身上,背朝叶翃昌睡着了。
叶翃昌鬼鬼祟祟地慢慢飘上去,小心翼翼地隔着被子,把他的妻子抱在怀中,轻轻的,吻了吻那缕落在枕上的发丝。
窗外,十万小鬼正在夜色中忙碌着。
有的养鸡,有的种地。
叶翃昌自信满满,一定要在天明之前,让皓尘鸡栏里的老母鸡,活蹦乱跳,子孙满堂。
山中日月不知年,萧皓尘也懒得算日子,只有小猪回来的时候,会絮絮叨叨地向他说起自己经历过多少事。
那只厉鬼不爱见阳光,白天就躲在山洞里偷看他,晚上才肯出来上蹿下跳地折腾。
小猪坐在田边和萧皓尘闲谈,他看着这片比人还高的玉米地,忍不住叹息:“爹爹,你一个人种这么多地,吃得完吗?”
萧皓尘喝着酒,说:“吃不完就送给山外的百姓,今天邺州大旱,用得着。”
小猪担忧地说:“爹爹,这几十亩玉米地,你一个人种,累坏了怎么办?”
夕阳渐渐沉下去,萧皓尘说:“我不种地。”
小猪呆滞地坐在那里。
萧皓尘沉默了一会儿,说:“小猪,你曾经有个大名,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因为我恨那个人,不愿在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天黑了,一缕幽魂鬼鬼祟祟地从山洞里飘出来,飘到田间地头,偷看自己的老婆孩子。
小猪揪着草叶,紧张地问:“我……我叫什么……”
萧皓尘叹了口气,还是说了出来:“你叫……叶旭宸。”
小猪低着头,没有反应。
萧皓尘醉醺醺地探头过去:“小猪,小猪?”
小猪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萧皓尘手足无措地哄孩子:“小猪……你……你怎么哭了……都过去了……别哭……都过去了……”
小猪哭着摇头:“十四岁了……我都十四岁了……呜呜……我终于不叫小猪了……呜呜呜……嗝……我终于有名字了……”
萧皓尘讪讪地收回手,心虚地摸摸鼻子。
一只厉鬼从头顶上飘下来,小心翼翼地抱住他,鬼气森森地低声说:“是我的错,让你不想对小猪提起,皓尘,是我的错……”
小猪哭得眼泪汪汪,被这鬼气森森的声音吓得一哆嗦,抬头看向亲爹,却发现一只厉鬼飘在半空中,惨白的手指握着爹爹的肩膀,脸颊贴在爹爹耳边,正是志异话本中插图的模样。
小猪吓得发出一声惨叫,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玉米地里。
萧皓尘无奈:“你能不能别吓孩子?又不是变不成人形,怎么又飘来飘去的。”
叶翃昌委屈:“我忘了。”
说着,他俯身把吓昏过去的小猪拎起来,又揽起萧皓尘的腰肢,说:“回家了,明天再向孩子解释。”
萧皓尘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呢,凑合过呗,还能离咋着。
小猪费了好大功夫,才勉强理解了自己亲爹是个鬼的事实。
他年纪尚小,要哭不哭地捏着玉佩,不敢看那张阴森森的鬼脸。
叶翃昌心酸地说:“小猪,你若是不想见我,把玉佩摘了,就看不到了。”
世间活人,本就见不到他的样子,只是他赠与儿子的这块玉被孩子佩戴久了,生了灵气,才让小猪看到了他。
小猪红着眼眶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戳戳厉鬼的手指,说:“那你……还会再做坏事吗……”
叶翃昌对天发誓:“从此之后千秋万载,我都会守着护着皓尘,不会让皓尘受半点委屈,更不会欺负他。”
小猪泪汪汪地问:“我呢?”
叶翃昌哽噎了一下,才说:“父亲也会护着你,不管你去哪里,都不用担心被欺负。”
他大手一挥,招来七八个小鬼,说:“这几只鬼以后就供你驱使,你想让它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好不好?”
小猪这才勉强感受到一点来自父亲的温情。
叶翃昌摸摸儿子的脑袋,说:“睡吧。”
小猪泪汪汪地睡着了。
他觉得,他明天还是出山去邺州府玩吧。
小猪在床上睡着,萧皓尘就守在外面喝酒。
他其实是个嗜酒如命的主,可年少时在宫中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实在不敢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