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2)
如今皇帝除外戚之心已决,他想要护住自己的父亲,就只能让皇上把怒火和刀锋,调转到凤仪宫来。
皇后揉着额头,似乎有些累了。
宫人小心翼翼地问:“皇后,可要请御医过来?”
皇后疲惫地叹了一声:“传令下去,段清涵以下犯上,冒犯皇后,杖责二十。”
刑科给事中段清涵为官七年,兢兢业业清廉公明,民间声誉极好,却因得罪皇后,被杖责二十。
书生体弱,怎么受得了这结结实实的二十丈。
等家仆把他抬回府中,他已高烧昏迷,气息微沉。
皇帝龙颜大怒,气得踹翻了蟠龙殿里的桌案。
可他的怒,却也只能止步于蟠龙殿了。
他爱段清涵,珍之,重之。
爱那一身飒飒风骨,爱那一腔赤诚孤勇。
朝堂肮脏污秽,官员结党营私勾心斗角。
唯有段清涵,是干干净净的,衣角无尘的一个人。
曾经也有一人,这样干净,这样单纯。
可十年过去,他们之间除了算计利用,便只剩这张扯不开撕不动的利益之网,他们都是网中不得脱身的苦痛囚徒。
皇后是他的掣肘之痛,却也是他手边的可用之盾。
他不能让一身傲骨的段清涵卷入后宫争风吃醋的纷争中,他不能在此时动摇朝堂局势。
所以他仍要宠爱他的皇后,哪怕气得咬牙切齿,也不能为此事责难皇后。
于是皇上阴冷着语气,让宫人重新整理书案奏折,要亲近的宫人去段家送了治伤的药物,请大夫过去诊治。
他还要留在蟠龙殿中,继续看那些无穷无尽的奏折。
最近皇后身子有些不好,总是推说自己精力不足,把原本由皇后审阅的折子全送到了蟠龙殿来。
皇上一个人批折子,越批越生气,越看越窝火。
当年时候,虽朝事繁忙,可皇后还会夜夜陪在蟠龙殿陪他一起剪着烛花。
如今天下太平了许多,皇后却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再来蟠龙殿看他一眼了。
皇上自己把自己气的不轻,袖子一甩,怒声说:“朕今晚要去凤仪宫,传旨让皇后准备接驾!”
凤仪宫早早熄灭烛火歇下了。
皇后却没有睡着。
他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沉默着看向远处。
皇城万顷,楼阁无数,有的夜夜笙歌,有的一盏孤灯。
他是一国之后,是君王发妻,是高高在上,万众倾慕的那个人。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看着这座宫殿,只觉得冷,冷得透骨生寒,裹上再多的狐裘皮毛,点上再多的火盆地龙,他都只会觉得冷。
万人之上又有何用,亲人难常聚,夫妻相厌憎,多少话噎在喉头,想说,可说出来就是祸事。
于是他渐渐变得沉默,说着不轻不重的笑话,已有所图地戏弄君王。
旁人都说,皇后宽容大度,从不与后妃争宠。
可他哪是宽容,分明就是孤傲极了,不屑去要那些争来的宠爱。
少年情浓时,那一国之君爱极了了他,恨不得日日与他纠缠在一处,哪怕旁边的神仙下凡的角色美人,皇帝都不会看一眼。
该是你的,不争也是你的。
已经离开的人,挽留也毫无意义。
他不恨那些争宠的妃嫔,甚至不恨那个被皇上放在心尖上宠的段清涵。
七年前,段清涵殿试的时候,皇上在金銮殿上与新科举子调笑,皇后站在太医院里,看着皇上亲手写下的那张方子,就已经彻底死了心。
皇上可以容忍一个外戚掌权的皇后,却绝不能让这个皇后再生下一个嫡长子。
多可笑啊,他抛却了原本豪门公子纵马观花妻妾成群的逍遥日子,为一腔爱意踏入皇宫中。可他爱的人,却早已把他当做了一枚需要提防的棋子。
他还争什么呢?
权力,他已厌倦疲惫。
宠爱,他早已被弃之如履。
皇后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手指轻轻敲着窗台,他要为自己的父亲胞弟,寻一条安稳的退路。
可这时,凤仪宫外忽然灯火通明地聚起了一堆人。
侍女匆忙进来报:“皇后,陛下来了!”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就说我睡了,请陛下明日再来。”
侍女面露难色:“皇后,您何苦和皇上赌这一口气。”
皇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到底已经无话可说。
皇上来了,气势汹汹地来了,一脸怒意,是来兴师问罪的。
皇后轻声说:“点灯。”
凤仪宫中再次亮了起来。
皇后和皇上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盏烛台,可他们都已没了剪烛花的兴致。
皇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只好破罐子破摔地沉声质问:“皇后,你为何要罚段清涵?他为民请命得罪了你,你就要动用权柄要他的命吗!”
皇后漫不经心地喝着茶:“他不是还活着吗?一个小小七品官员就敢传审皇后,陛下不要面子,我要。这次若不罚他,以后大大小小的破事儿,岂不是都要来烦我?”
皇上气得脸色阴沉,说:“皇后可还记得,七年前朕便告诉过你。朕予你权柄,让你掌管朝中事务,但你绝对不可对段清涵下手,你答应了。”
皇后说:“陛下,是他惹上我的。”
皇上说:“若朕要你认错呢?”
皇后沉默了很久,轻轻地笑了:“错?”
他明白了,皇上今夜来,不是心疼段清涵,倒是怪罪他行事狠厉,有伤君王威严,来他这儿立威来了。
罢了,罢了。
他们虽是夫妻,但到底也是君臣。
皇上想立威,他依了便是。
想着,皇后缓缓起身,对着皇上双膝跪地,低头叩首做足了谦卑之态:“陛下,微臣有罪,请您惩处。”
皇上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皇后沉默着等他的夫君做出反应。
皇上深吸一口气,说:“朕不是让你向朕认错。朕要你向天下百姓认错,你不该如此惩罚一个不顾自身安危为民请命的好官。”
皇后脸上漫不经心的淡漠终于挂不住了。
他的夫君不止要他卑躬屈膝地臣服于下,还要让他……让他向那个皇上心尖上的段清涵,当众低头吗?
帝后二人就在凤仪宫葳蕤的灯火中僵持着,一个跪着,一个坐着,两张风华依旧俊美如初的脸都冷漠地僵硬在那里。
很久之后,皇帝伸出手,缓缓抚向皇后的脸。
皇后没有躲,只是闭上眼睛。
皇帝说:“萧皓尘,你是朕的皇后,不是朕的仇人。不想做的事向朕服个软求个饶,很折辱你吗?”
皇后轻轻笑着:“陛下,是我跪的不好吗?”
皇帝说:“朕说的不是这个!”
皇后漫不经心地说:“陛下,阆玉宫有小野猫千娇百媚,明荣阁有大白兔温柔娴静,您若喜欢,他们撒起娇来一定比我动人,您请去吧。”
皇帝猛地发狠把皇后拎进自己怀里:“你那位弟弟,如今也已是弱冠之年,朕有心栽培,要他随戚将军去西北,皇后觉得如何?”
皇后心中叹了口气。
又来,又来。
皇帝在他身上使不出劲儿来,又开始拿他的家人不轻不重地威胁起来。
皇后说:“明日我亲自去刑科,向你的心上人赔罪。”
说着,他从皇帝怀中挣出来,扶着额头疲惫地想去榻上歇息。
刚走到榻前,身后忽然一股大力扑过来,狠狠地把他压在了床榻之上。
皇后羞愤气恼:“陛下,我答应向你的心肝宝贝低头了!”
皇帝咬住皇后的脖子,带着一点憋屈的怒意舔弄着,含糊不清地说:“那是两回事。”
这种事,他们已经做得越来越少了。
上次云雨,还是一个月前,皇帝喝醉了跑到凤仪宫撒酒疯,抱着皇后嘟囔你是哪宫的侍人生的这么好看。
那夜之后,皇后气得脸色发青,去绵山上打了半个月的猎才回宫。
第二天,日上三竿,皇后才醒过来。
他最近总是累得很,早朝也不爱去听政,晚上的折子也全让人送到了蟠龙殿。
他是被吵醒的,有人在凤仪宫外吵吵嚷嚷地烦人,皇后面无表情地扶着额头,疲惫地说:“谁在外面炒?”
侍女小声说:“是安贵妃,早上路过凤仪宫的时候被野猫惊了一场,就非要吵着让您出去向他赔不是。吵闹的久了,各宫都来看热闹,奴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皇后轻轻冷笑:“我这皇后也算做到头了,阿妈阿狗地都来寻我晦气。”
侍女惶恐不安:“皇后,这……这安贵妃……”
皇后问:“陛下早朝回来了?”
侍女说:“半个时辰前已回蟠龙殿了。”
皇后说:“嗯。”
他推开一点窗户向下看,那位安尚书的宝贝儿子正嚣张地坐在椅子上,少年人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
皇后有些想笑。
安明慎入宫两年,被皇帝宠到天上去,一时间嚣张跋扈风头无量。
可皇上宠他,不过是想利用安尚书的权势与相国一脉抗衡罢了。
皇上任由安明慎在这里胡闹,是想试探他,试探相国一系敢不敢和安尚书一系锋芒毕露地还击。
安明慎自以为得了天大的荣宠,却不知道,他们其实没什么不同。
都是那位君王手中的棋子,如何用,如何弃,都在一国之君的一念之间。
皇后闭上眼睛,说:“去抓只野猫来。”
侍女不明所以:“皇后,这……”
皇后说:“抓只野猫,拿到安明慎面前,斩其头颅,剖其五脏,请安贵妃好好看清楚。”
皇帝不是要试探他吗?
他就做给皇帝看。
他萧皓尘不需要相国一系的势力,谁若招惹他,便是如此下场。
皇上在蟠龙殿批着折子,他的亲信太监走进来,躬身行礼:“陛下。”
皇上问:“怎么样了?”
太监说:“皇后命人抓来那只野猫,当着安贵妃的面斩首剖腹,生生把安贵妃吓病了。”
皇上嘴角露出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有些得意,又有些遥远的温存。
太监不明所以:“陛下今日心情颇好,是因为皇后生气了?”
皇上说:“朕只是想起当年,朕在将军府与那严公子说笑几句,皇后便气得与朕在御花园中练剑,故意把朕踹进了太液池中。后来朕后宫无数,他却总是和和气气的,再也未曾露出半点不悦之态。朕有时候就会想,皇后和朕到底还有没有半点情分在。他做这个皇后,是不是……只是为了替相国一系把持朝政。”
太监说:“皇后自然是敬爱陛下的,他与后妃们融洽和睦,不也是为了陛下的好心情吗?”
皇上闭目低笑:“朕的好心情,他若哪天肯好好和朕说句话,朕就心满意足了。”
太监识趣地不再多言。
皇上问:“他教训了安明慎,又做了些什么?”
太监说:“皇后去刑部了。”
皇上笔触微停,看向窗外,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太监有些担忧:“陛下,皇后向来有些手段,段清涵恐怕不是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