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18)
李熙撑额坐在车里,听得很忧愁,免不得又小声说:“别别,我答应让他上车,但没让他看账。玄鹄,此事关系重大,若被户部那边的人听见……听见我把账目外借出去,非得一道折子写死我不可。”
玄鹄认为李熙太小题大做,浑不在意地说:“偷偷地看,谁会知道。”
李熙欲辩不能,谈话间,吴宸已行到马车近前。
吴宸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汉子,死人堆里滚出来,体格生得健硕,虎目鹰鼻,连胡须都硬,讲话嗓门也粗,见了玄鹄就朗声笑,一巴掌揉到玄鹄的脑袋上。
“好小子。”吴宸握着马鞭,策马追在李熙的马车旁边,粗声笑道:“昨夜分明醉得起不来,今天倒精神。”
玄鹄挨了磋磨,把脖子往马车里缩,片刻又探出去。
玄鹄说:“我酒量差一点,但醒酒快。吴统领,您要上车么?”
吴宸便侧过身,往玄鹄身旁看。
李熙心下了然,恰到好处地接着说:“久闻吴统领大名。”
大大的穷名。
吴宸得了肯定的答应,犹豫再三,摇头说:“我就不上车了吧,车里太挤,我骑马跟着你们。”
李熙稍作考虑,欣然应好。
也罢,暂且不去想被关在诏狱里的那个黄小嘉,这吴宸来的很是时候,日后能用到。
说到底,真是多亏孟青山前几日的提醒,也多亏神武营够穷,并且还与神威营结怨甚深。
一路无话。
半个时辰后,待众人行到地方,李熙从马车里下来,将吴宸带进院里,转头嘱咐玄鹄去栓吴宸的马,给马喂草料,暂时支开了他。
旁边,吴宸身穿赤色重甲,跟着李熙进屋,听李熙对他说:“吴统领,实在对不起,我适才为了带您回来,对您说了谎,账目万万不能借给您看。”
吴宸是个直肠子的人,听罢脸色大变,顿时不再往前走了。
玄鹄还得一会才回。
一时无言。
吴宸踌躇地站在门口,说:“六殿下怎可出尔反尔?莫不是信不过我?六殿下安心,我老吴是个嘴巴很严的。”
李熙转回身看他。
有些人天生就该厮杀,就不适合住在安乐乡,譬如眼前这个吴宸。
原本也是顶天立地的尺八汉子,入了京,就像身上被落了枷锁,弓腰弯背的,连精气神也少了。
少顷,吴宸见李熙沉默不语,便着急地说:“六殿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全是因为青山那孩子向我带您的话,我方才忽然想到,您眼下正查案,手里约莫是有户部的账目。”
李熙不答反问,只说:“吴统领是在愁月饷的事么?”
吴宸便点头,皱眉说:“不只是饷钱,还有这次修河堤的工钱,从没见像户部这么办事的。”
顿了顿,暗暗捏紧拳头。
“这几天,我带着弟兄们日夜抢险,人都被大水冲没了两个,到头工钱只给结一半,也不见抚恤——我实在受不了这个鸟气,是以想看户部的账。”
李熙奇怪道:“为何一定要看账,户部一直都喊没钱,想必不是故意拖欠您。”
吴宸听得连连摇头。
“不是这样的。”吴宸恨声说:“平日没事的时候,饷钱可以先可着神威营发,可今次修河堤的工钱,原本就比饷钱更要紧,更何况我这边还死了人,无论于公于私,都该先给我们发,再说神威营那帮人,个个背靠大树,又有什么时候真正缺过钱!”
话音未落,李熙便静默下来。
吴宸说得没错,这个月很辛苦,就是欠着神威营那边,户部也该先给神武营发钱。
思及此,李熙缓缓坐下。
吴宸看准机会,转身关门,几步走到李熙对面,低声说:“六殿下,我只看一眼,我不相信户部这个月能一视同仁,真的没给神威营那边走账。因为就在前天夜里,我分明看见那个姓姚的鬼鬼祟祟从户部出来,脸上是带笑的。”
吴宸求得急,却见李熙愈发沉默,没有立刻回答他。
不经户部同意,擅自便将账目外借,这其实很不合规矩。
又过了好久,久到吴宸已有些放弃,正要告辞离开,却听李熙突兀地喊住了他。
“吴统领留步。”李熙道。
吴宸应声回头,却见李熙朝他伸出手来,言辞诚恳地说:“吴统领,不瞒您说,神武营于我有恩,算是救过我一命。也正是因此,自从孟青山对我提起你们神武营的难处,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想帮忙的,可我真不敢给您看账,我已自身难保,因为还有事情没做完,不敢再有丝毫错处。”
李熙把姿态放得低,道理都讲清楚,让吴宸听得越发汗颜,面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有李熙往前递台阶,吴宸寂了片刻,摇头说:“不怪六殿下,是我考虑不周,六殿下这话说得在理,就算只是偷偷地看,事成之后,只要我去问户部对了质,六殿下必受牵连。”
话说到这,颓丧地原地蹲下。
吴宸说:“可我不甘心啊,我那两个被大水冲走的小兄弟,家中也有父母。”
不甘心啊,怎能甘心。
已经快入冬,手底下的兵尚且缺衣少食,吴宸几乎被逼得红了眼圈,正愤慨间,却被李熙小心扶起。
“……”
“唉,我实在不忍心见您这般,不敢再瞒您。”李熙轻手轻脚地扶着吴宸坐下,轻声说:“吴统领,这账不必看,只因我思来想去好几天,其实已经想到了办法,可以帮您讨钱。换句话说,就算您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会去登门拜访您。”
吴宸怔愣道:“……你说什么?”
语气是完全的不敢相信,只当李熙是在开玩笑。
良久,吴宸方才回神,面色复杂地对李熙说:“六殿下有这份心,我领情了,可六殿下刚回京都,大约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您可知那神威……”
话未说完,便被李熙出言打断。
趁无人在,李熙定定看着吴宸,压低声音说:“吴统领,您可知我这些天查的,其实不是齐王,而是晋王,而且手里已有了些证据。”
吴宸听着又愣一下,脑子有点拐不过弯了。
吴宸说:“这、这怎么可能,是晋王殿下打胜了大沧!再说这事于我神武营何干!我神武营又非他晋王部下!”
李熙顿住片刻,似是在思索,但他的神色很快变得坚定。
李熙说:“吴统领!我真的没有骗您,请您相信我的话,两年前,全是因晋王故意迟到一日,方才害我舅舅兵败!”
吴宸愕然地睁大了眼。
然而,还不等吴宸反应过来,李熙便又接着说:“吴统领,您是否想过,眼下父皇病体不愈,而那晋王又是个手里有兵的。事到如今,我若能借此案,将晋王彻底逼得狗急跳墙,晋王会如何?”
吴宸心头大震,顷刻之间,仿佛被这句话打通了任督二脉。
吴宸说:“若真相确实如此,那……那在这京中,如果是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能与神机营一较高下的,只有我的神武营!”
李熙见吴宸听明白了,便接着说:“所以啊,吴统领,靠神靠佛不如靠自己,打大沧哪比得过救驾,只要你们神武营在圣上面前露了脸,何愁一点月饷。”
吴宸又攥一下拳,面色几经变化。
“可是、可是往后怎么办。”吴宸踌躇地说:“就算你已认准了是晋王殿下,手里也有证据,且不说闹到最后,晋王殿下不一定真的敢……退一万步讲,就算晋王殿下真的敢做,待到那时候,神威营见我们神武营在圣上面前出了风头,必然又会心里不爽,日后多克扣我们。”
那姚元里姚统领是个什么样的小人?怎么防得住!
再说晋王殿下一向忠心,又怎么干得出通敌这种事。
由于事发突然,吴宸尚且还在斟酌,李熙见他拿不定主意,便安慰他说:“吴统领,我知道您现在不信,换我也不信,可我现在只想问您要一句准话,我想问问您——若晋王日后果真带兵发难,您会站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