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凰(24)
御医哭着说:“吃…已经吃不进去了。”
燕燎心生烦躁,往床头一坐,而后伸手把吴亥从床上扶起来,靠在了自己的胸膛上,接过御医递上来的药碗,递到吴亥嘴边。
燕燎凶狠地说:“给我喝进去,你要是敢不喝,我就把你的喉咙割开倒进去。”
御医一听这话,哭得更大声了:“世子使不得啊,使不得,一割喉咙可就真的神仙也救不了了。世子…您还是节哀吧。”
“节哀个屁!”燕燎用手撬开吴亥紧闭的唇舌,恶狠狠地把药给人硬灌了下去。
御医:“……世子,您温柔点啊,公子他没有力气,受不得这么粗暴的对待。”
燕燎把碗往地上一扔,拍拍惨白的小脸,怒气冲冲地埋怨:“你要死就赶紧死,死不了就好好活下去。别死不死活不活的赖着,尽给我添乱,我在边关很忙的,你还一个劲添乱,你说你是不是上天派来治我的?”
也不是没想过是因为重活一世这种事情太过逆天,所以上辈子的仇人才会成了最致命的弱点。
看了无数本异怪小说和话本,好像也有几个故事提到过类似于这种玄乎的情节。
这时候燕燎也就是讨个嘴硬,心里哪敢再真实盼望着吴亥去死啊,他怕自己再一想,整个王城里的人都跟着会染上病,那可不是糟糕透了。
怀中的吴亥颤着眼睫,掀开眼皮抬眼看燕燎。四目相对,那双一向清寒的眼眸里居然连生机都没有了。
是吴亥他自己不想活了……
燕燎在吴亥的眼中看不到一点一毫想要活下去的欲望。
那一瞬间,燕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胸腔里的怒火忽然一下就被浇熄了。他忽然就想到了吴亥和范先生刚来漠北时,三个人在范先生的书苑读书写字的画面。
那么小的吴亥,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没有这么阴沉软弱,还会拽着自己的衣角,怯怯地向自己道谢,谢自己将他从可怕的地方救出来……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动摇,让燕燎还未来得及细想,嘴里的话就已经自己蹦了出去:
“十二,乖,好好吃药,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长城。七月的夜晚,躺在长城上往天上看,星星可美了,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看到流火。”
谁想又一夜过去,长城来人报,说大家的风寒又都好了,大夫说那不是风寒,只是天气过热出现的反应。而吴亥也终于肯乖乖吃药了。
燕燎心中懵糟糟一片,也不知道这些和自己盼着吴亥死到底有多大关系,但总之怪吓人的。
只究罪于自己一人还好,要是会牵累其他无辜百姓,那还是别想了吧。反正吴亥是在漠北长大的,他又是个性情软弱的性子,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还能成多大事呢?难不成还能再杀了自己不成?
大不了,就这样一辈子把他养在漠北算了。
那时,燕世子是这么想的。
……
一晃又是几年,两人至始至终也没有一同去过长城、没有一同看过曾随口许诺的星空。
如今却已经各自率兵,刀锋相见。
那时还不如就让他病死算了!
燕燎擦了擦嘴角的血,怒火和疼痛让他不自觉地想到了这么段荒唐的记忆。
吴亥冷清的表情微微变了变,问燕燎:“你为什么不尽全力?”
要是尽全力,自己绝不会还有余力和燕燎说话。难道说,就连到这一步,燕世子也没想要杀了自己吗。
可是…燕燎眼里的杀意,又是确确实实向着自己的。
吴亥微弱的动容重新沉为清淡,描进幽黑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倒映成了燕燎的身影。
吴亥摁住燕燎,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燕燎挥开吴亥,哑声说:“吴亥,我要杀了你。”
吴亥笑了。
你要是真想杀我,一次次地,又为什么不真正的杀了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背后千军呐喊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飒飒下落的雪好像也停了下来。
天空灰沉,地面殷红,折断的长矛、钢刀,倒地的人、马,把天地间变得分外狭小。狭小,并且阴郁。
燕燎转身,抿着唇看一地狼藉。
此时最不知所以然的当属燕羽。
本来燕羽只以为是纳玛人卑鄙无耻,临时又背信弃义罢了。
可当燕羽看到燕燎和纳玛的主将争缠许久还没有分出生死后,就觉得非常奇怪了。
这得是谁如此了得,能在燕燎手里坚持这么久?
燕羽极目远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怎么会是吴亥?他不应该被旦律杀了吗?没死?难道说这些纳玛人是他带来的?”
燕羽的四肢百骸又泛上了恐惧,这种恐惧比燕燎刚刚揍他来的还要更汹涌。
燕羽的心中尽是疑问。
为什么吴亥和纳玛人是一伙的?他什么时候和纳玛勾结到一起的?那旦律呢?自己和旦律的联合,难道吴亥一直是知道的?还是说自己和旦律都被蒙在了鼓里?
燕羽:“……喂喂,这个可比世子还小上两岁吧,这个也是魔鬼吗?”
燕羽只觉得头如斗大,一时间都分不清三军混战的意义在哪里,更分不清现在的敌人又是谁了。
无论敌人是谁,在此刻却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城门破开,所有私兵尽数出城迎战,却吃了被反攻的亏。而争战正热时,王城的禁军也在禁卫的统领之下出来支援。
这一战死伤惨重,非要说的话…看起来,这里似乎没有赢家,没有胜利者。
纳玛的主力军差不多只剩下几支小队,耶那呵阵亡,海俏又挂了彩。
燕燎带来的冀州骑兵,阮弘方阵亡,百里云霆负了伤,基本上全军覆灭。
至于燕羽的私兵,那是最惨烈的,纳玛简直是就是盯着他在打,待战局谢幕,只剩尸骨成山。
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情况?
燕羽忽然茫然地立在城楼之上,看着远处燕燎和吴亥纠缠在一起的身影,看着这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傻眼地想,这个姑苏质子,这么强吗?
而海俏也回过神来,他此时也惊觉过来,发现一切似乎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这似乎和计划中出入的太大了!
海俏奋力拨开百里云霆,轮着巨型钢刀冲向吴亥。他脸上的得意早就消失不见,此刻都成了困惑和愤怒。
海俏愤怒的声音如一道惊雷,炸开在天地间:“吴亥!!怎么回事!!”
也就在这时,吴亥按住了燕燎的手,他对燕燎说:“世子,燕羽在城中派去纵火的人,都是我的人,只要我一个信号,他们都会退开。”
燕燎冷笑:“所以呢?”
吴亥说:“燕羽的反叛,我已经帮你平了。”
燕燎还是那句话:“所以呢?”
吴亥眨了眨眼:“世子昨夜答应过我,若我引开纳玛巡兵,待你领兵回援,会答应我一个条件。现在还算数吗?”
“你觉得呢?”燕燎咳出一口血:“你背叛我,我还答应你什么条件,吴亥,你在想什么呢?”
吴亥面上表情却一点也没有动容,他认真地点头附和:“也是,世子对我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空口诺言,向来是算不得数的。”
吴亥的声音低低沉沉,在寒天雪地里,像玉石相击,狠狠地勾在了燕燎的心上。
燕燎扬手,手中刀向后一抖,抗下了海俏劈下来的钢刀。
海俏用得是蛮力,他的臂力力大无比,这么向下一砸,燕燎虽说接住了钢刀,身下的马两只前脚向下一折,趴倒向地面,燕燎按着心口跃下马,转身回击海俏。
燕燎现在全是对吴亥的恨意,他对上吴亥无可奈何用不得全力,对其他人可就另当别论了。哪怕是一身伤,出手的刀对上海俏招呼,还是迅猛可惧的。
吴亥望着燕燎忽然又凌厉起来的招式,沉沉的眸光又晦涩了几分。
吴亥忽地开口:“还剩下些兵马,不赶回纳玛可以吗?旦律还等在那儿呢。”
话音一落,海俏的脸色就跟黑云遮面似的,半天憋出个“你很好”,随后被迫收兵,带着活下来的伤兵、残兵又急匆匆地窜走了。
真正是来势汹汹,颓然而归。
燕燎沉着脸盯着吴亥,吴亥说:“别这么看我,我没你想象中那么能干,只能想法子使些小手段。”
小手段?
燕燎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不知吴亥下一步要如何走。
要去纳玛?回漠北,还是离开去别的地方?
他在走之前,还要做什么?漠北王城里,还有多少他的人?
对上吴亥沉静的面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浑身都撕裂般的痛。
城门前剩下来的兵士们也都脱了力量,自发努力维持起一个队形,等待主将发令。之前握在燕羽手中的那些私兵,在这一战后,也不敢再对燕燎不敬,灰头土面地挤进禁军中,低下头表示臣服。
夜幕降临,天穹灰红,一切终于暂时结束。
吴亥说:“我跟世子回宫,世子愿意听我解释吗?”
吴亥也不想再和燕燎打下去了。说起来,他本就不是喜欢舞刀弄枪的人。能用脑子解决的事,为什么要用刀剑呢?
燕燎还拎着刀,戾血累累沾衣,拂袖尽是腥气,他今日,又不知杀了多少人。除了眼前的罪魁祸首。
吴亥正色道:“但世子不能叫人把我关起来,你要带我回宫,亲自审问,我可能就老实交代了。”
这点还用吴亥说吗,不知道吴亥手里还有哪些棋子,燕燎又能把他交给谁去处理呢?
直到现在,吴亥都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超然自得。他往日里的臣服表象,终于彻底的崩塌了,已经不需要继续伪装下去了吗?
吴亥还打着什么谋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