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上(77)
花阁之中,锦帐重重,日暖如春。几位贵妇围坐品茗,观赏着亭外萧瑟冬景。
“再过几日,怕是要落雪了。不知今冬雪景,会否动人?”其中一个贵妇轻笑一声,拨了拨手边瑶琴。
“阿瑶只爱雅景,我却是个俗物。”另一个妇儿笑道,“都说梁家郎君风姿高绝,容色昳丽。怎么阿淑偏偏藏着掖着,不舍得让我们见上一见?”
梁淑闻言微微一滞,放下了手中茶盏,笑道:“我也许久未曾见那侄儿了,阿岚何出此言?”
李岚故作惊讶的以帕掩唇:“怎么?梁郎君来到郡城,都未去探望你这个姑母吗?”
梁丰来郡城了?什么时候?!梁淑只觉得心中跟打翻了一盆火炭似得,立刻灼燎起来。不过面色容色不变,她淡淡道:“许是有事,匆匆便回了。他身体太弱,轻易不出门的。”
“原来如此!”李岚笑笑,也不多谈,扭头催身边那人,“阿瑶快再奏一曲!”
悠扬乐声再起,然而梁淑无论如何都听不下去了。夫君的这个妹妹,向来与她不睦,难怪今日邀她来饮宴品茗,原来只是为了看场好戏!梁丰那个病秧子何时到的郡城?!他竟然真敢不闻不问,就此绕过自己这个姑母?!
然而再怎么羞怒交加,她也不敢表露在外。至于这半年来,梁丰早已名声鹊起,变了个模样。什么佛祖入梦,传经止疫,还卖起了经书!一桩桩一件件,全都闻所未闻。如今那个病秧子已经成了太原王氏的座上宾,名气传的神乎其神。而她家朗儿被逐出溯水亭一事,也成了其中一则趣谈。
谈的人自然兴致勃勃,可是沦为笑柄的人呢?因为这事,非但李朗,就连李府都背上了污名。夫君日日对她冷嘲热讽,梁淑差点没气炸了肺。若不是自己有先见之明,把朗儿送到了邺城,还不知如今是何模样!
不过即便这样,梁淑对于那个可恨的侄儿,依旧束手无策。几月之前,青羊寨被剿一事,弄得她数日都未睡上安稳觉。一是生怕有什么把柄落在梁丰手中,二则是心惊梁府的战力。这样一个有名望有实力的侄儿,简直让人坐立难安。一个原本柔弱木讷的小子,怎么会突然就像变成了个人?
而从十月开始,洛阳焦灼的战事,更是让她心中忐忑。她可是在成都王身上压了重宝,若是成都王败了,朗儿可就前途无亮了。无论如何,大军都要拿下洛阳才行!
长长蔻丹陷入掌中,梁淑不动声色的扭过头,向着遥远东方望去。
第64章 烈风
炭火融融, 狐裘轻软, 马车里温暖如昔。然而梁峰看着面前那几卷书, 面上全无表情。在崔府待的那两天,崔大儒没再找他,只有崔亮那个没什么心机的小子陪他谈谈佛, 说说玄。然而临走的时候,他却收到了一份临别馈赠,是一卷由崔游亲自注疏的《春秋公羊传》。
从木盒里取出这卷书时,实在让梁峰堵得心慌。再怎么不通经史,基本的知识, 他还是知道些的, 当然明白这是本什么样的书。
《春秋》分三传, 《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三传都是为了转授春秋经旨,其中左传详于记事, 公羊谷梁详于诂经。作为经典史书, 梁峰这些日子也看过一些左传, 里面战争谋略写的尤为精彩。而公羊和谷梁实非他所爱了, 只知道里面还牵扯一些“今文”、“古文”之争,后来郑玄统一“今古”,才让争斗告一段落。不过之后儒家研习,多以《春秋左氏传》为主。
若是崔游送他春秋三传或是本左传,梁峰还只当是那老狐狸催他上进好好读书。可是单单一卷《公羊传》,实在不能简单了想。这玩意在汉代最出名的传承者,叫董仲舒,而支持他的人,叫刘彻。《公羊传》实实在在就是一部大一统的儒学经目,什么微言大义,什么尊王攘夷,什么华夷之辨,妥妥一本圣王之书!
闲聊了几句话,就送他这么一本书,梁峰简直都不敢想,那老东西到底是怎么看他的,又对他抱了如何期许。可是说破了天,他连官都不是,只有一个小小庄子啊!
然而崔游,又确确实实是大儒、名儒,那种不为权势,安心治书的儒生典范。平生只当过魏朝的小官,连晋武帝的征辟都没应,只是闭门读书。上党崔氏也并非汲汲钻营的豪门,家世平平,若是没有这个大儒,恐怕连士族的尾巴都搭不上。这样的人,就算了教出了刘渊,梁峰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他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那他在自己身上,又看到了什么呢?
一趟应邀之行,非但没探出半点刘渊的底子,倒像是被人从里到外摸了个透。这种厚望,他能回应吗?
手指拂过书上一句:“……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诸侯有为无道者,臣弑君,子弑父,力能讨之,则讨之可也。”
在这句话旁边,还有一行端庄小隶:“内乱不与焉,外患弗辟也。”
车轮咯咯,北风呼啸。锦帘之后,方才是真正天地。梁峰突然放下经卷,掀开面前了厚厚车帘:“停车!牵马来,我要骑马!”
绿竹惊道:“郎君,天寒,不能出去……”
然而梁峰已经探出半身,亏得弈延掌车,眼明手快,拉住了缰绳。车子还没停稳,梁峰就跳下车,走到了一个骑着乌孙大马的骑士身边:“下来。”
那骑士怎敢违抗他的命令,赶紧跳下马来。梁峰也不用人搀扶,抓着马鞍,翻身上马。弈延已经大步赶了过来:“主公!那马不行!”
“怎么不行?!”梁峰双腿一夹,喝了一声,“驾!”
身下骏马听令,撒开四蹄跑了起来。这一冲太猛,弈延根本无法阻拦,只得也翻身上马,对其他骑兵道:“尽快跟上!”
说完,他头也不回追了上去。
寒风呼啸,肩上狐裘再也无法包裹身体,冷风如同短刀,穿透衣衫,刺入肌理。那风是冷的,冷的人浑身瑟瑟颤栗。然而梁峰只觉得胸中烦闷难熬,有什么想要冲出喉腔,让他呼喝出声。可是他该喊些什么?他能喊些什么?一个庄子不够,当然不够!但是崔游期盼的,他能扛的起么?!
“主公!”焦急的声音,随着马蹄声追了来。弈延面色惊惶,紧紧跟在梁峰身后。他从未见过主公这个模样,那人总是不疾不徐,温文有理。是什么让他如此愤怒,怒到必须策马狂奔?
可是身前那人,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喊声。这马是真正良驹,如此放开了跑,不出片刻车队就会被甩在后面。这可是荒郊野外,若是遇到了流寇,如何是好?!
一咬牙关,弈延身形前倾,催马提速。如同黑色旋风,身下骏马冲了出去,只是十余步就追到了梁峰身后。然而还未等他抓住身前那人,前面马匹突然一声嘶鸣,人立而起!
“主公!”
梁峰听到了惊呼声,然而他来不及做其他反应了,只能死死抓着马鬃,伏在了马背上。刚刚路上突然窜出一只野兔,惊了马儿,他的骑术尚不足以对付突然情况,只能先稳住了身形再说。
一只大手斜刺里劈了过来,手上青筋暴起,一把攥住缰绳。这力气极大,却也极巧,惊马挣了一下,未能挣脱,双蹄重重落在了地上。还未反应过来,梁峰只觉得身上一轻,被人捞下了马背,落在了一人怀中。
“主公,你可安好?”
那双灰蓝色眸子直勾勾望了过来,宛若寒潭。梁峰深深呼了口气:“没事,刚刚马惊了。”
“这是野外!怎么能如策马!”弈延还要说些什么,梁峰却站稳了身形,迈步向着路边的草丛走去。
弈延这才发现,草丛里有两个身影,正蜷着身体,瑟瑟发抖。刚刚平复的神经又炸了起来,他刷的一声抽出佩刀:“什么人?!”
梁峰伸手虚虚一拦,挡住了弈延。草丛里,跪着的是两个流民,一男一女,都瘦的吓人,身上的衣服勉强只能蔽体。那女人怀中,还抱着个孩子,三四岁模样,两件大大的外衫裹在身上,应该是这家仅有的冬衣。那小家伙正被娘亲捂着嘴,牢牢抱在怀中,似乎怕他哭喊出声,惹来灾祸。
发现躲不过了,那个汉子呜咽一声,拦在了妻儿面前:“不是他们的错,要杀便杀我吧。求求你们,饶了他们母子……”
梁峰哪还猜不出?应该是这对夫妻逃荒路上发现了只野兔,想要捕兔为食,却不小心让兔子惊了快马。若是碰到真正的兵卒或是贵人,他们还能活命吗?
“你是哪里人士?为何逃荒?”
“我,我们是寮阳人。没……没吃的了,想,想去司州,投奔……舅兄。”那汉子结结巴巴答道。
“司州正在打仗,乱兵围困洛阳。”梁峰道。
那身后女子呜咽一声,竟然哭了出来。那汉子更慌了,连连道:“没事,没事。舅兄他一定没事……”
看着这两人,那还吓得完全不敢出声的孩子,梁峰长叹一声:“你们要是有意,可以随我回府,在那里做工,度过寒冬。”
没想到能听到这话,两人同时惊得失了声,却久久不敢回答。梁峰知道他们在顾虑什么,又道:“我姓梁。”
听到这话,一直垂着头的女子突然抬头望了过来,当她看清梁峰容貌后,惊的像是痴了,一把抓住了丈夫的手臂:“梁,梁郎君!佛子!你是那个……”
“我是那个梁郎君。”
女子捂住了嘴,突然哇的声哭了出来,也不顾怀中孩子,重重叩在了地上:“佛子,求佛子救救我们……”
那声音中,再无恐惧,再无彷徨,只有无比虔诚的祈求。这不是第一个叫梁峰佛子的人,也不是他第一次听到求救。然而这一次,那哭声就像穿透了胸中郁郁,直刺心扉。
梁峰闭了闭眼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