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墓地,非请勿入(42)
——明明是同姓的族人,却生疏得像是木雕神像与焚香的信徒。
奉上祭品,跪地祈求。
确实是老相识了。
却也同样陌生得几乎不曾看过彼此的模样。
一个只顾低着头念着自己所求,另一个负责扮演高高在上的神明,予取予求,无所不应。
这么想的话,理所当然的巫璜应当回应他们所有的祈求,理所当然的他们哭一哭闹一闹,巫璜就活该半死不活地为他们吊着命一天天往下熬。
耳边的声音依然尖利,黑暗中无数声音回响震颤,喋喋不休。
[你活着我们才能活下去啊!]
[世界毁灭了!你死的时候世界毁灭了!]
[坟墓关上的时候天崩地裂,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是世界死亡的标志,为什么不活下去,为什么?!]
……
啊,这才是原因啊。
巫璜表示并不是太过惊讶。
他的信徒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求神拜佛,愿望得不到满足便会怨恨诅咒,他们不是需要巫璜活下去,只要是能够满足他们无止境欲求的,不论什么都可以。
就好像是世界需要什么东西来标志万物毁灭的到来,随便什么都行,巫璜的存在只是恰好撞了上去。
——世界最后的回光返照赋予了他在末法年代超脱于世的力量,赋予“人”之身以“神”之力,让他如同神明审视众生,决定什么时候引动那场毁天灭地的大洪水。
巫璜可以活下去,只要他想,他可以永无止境地活下去,像神明怜爱世人而愿意忍耐着痛苦永无止境的活下去。
同样的,当神明决定抛弃世人而去,死亡来得悄无声息,如睡去般无知无觉。
按照这个比喻来考虑,巫璜的坟墓就是最后的诺亚方舟,世界允许巫璜带走被他所眷顾的幸存者,给予人类最后的希望,只是可惜愿意给巫璜陪葬的只有一个丹粟。
能好好的活着,谁愿意给一个已经压榨不出半点利益的死人殉葬。
不顺手牵羊封墓的时候摸走点陪葬品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人的最大优点之一就是很健忘,世界毁灭死到临头之时可没有人会想起是自己撕掉了那张船票,只会怨恨巫璜为什么不活下去,为什么非要早早死去连累着他们一起没了性命。
怨恨得理直气壮,仇恨得刻骨铭心,没能登上诺亚方舟的牺牲者满心的不甘与恨意化为执念深重,哪怕**灭亡灵魂消散,也依然顽强地依附在已经荒芜死去的世界残骸之上不肯离去。
“他们”吞噬了世界灭亡天道消失留下的最后残响,单薄的个体汇聚成恶意涌动的整体,不甘怨恨贪得无厌,污浊秽念翻涌,凝结为被称为主脑的存在。
破坏,侵蚀,同化。
如同一个死死拉扯着诺亚方舟船锚的亡灵,把原本应该彻底封闭逐渐在世界遗骸上蜕变成新世界的坟墓撕扯开道道裂痕,妄图坠着这艘大船一道倾覆于这场滔天洪水之中。
坟墓是一艘船,巫璜现在所在就是原本世界的遗骸,那场尚未退去的大洪水之中。
趁着巫璜好感度涨满毫无防备的一瞬,主脑成功把他从船上扯了下来。
[为什么不肯活下去?]
[我们,那么想活着啊。]
[既然你已经死 了……]
[为什么你现在,又还要活着?]
哪怕失去了个体存在变成了污浊涌动的“癌细胞”,它依然执念着想要活下去,吞噬气运汲取营养,挤压天道取得生存空间——通常弱小的“癌细胞”在刚诞生就会被各个世界的天道直接弄死,但也会有生命力格外旺盛又格外狡猾自私善于隐藏的存在,一点点把自己变成了祸及无数世界的致命绝症。
主脑是一种病,这么说也完全没有问题。
作为就浮在病灶正上方的“船”,巫璜的坟墓非但没能按照应有的进度变成一个完整的新世界,还被波及得格外惨烈,以至于坟头蹦迪都硬生生把合该一直死下去直到变成世界基石的巫璜给吵得起尸了。
乱七八糟,一片混乱。
是真的不知道主脑到底图点啥。
……
主脑自己也不知道。
它是无数意志的集合体,无数不甘怨恨负面情绪聚集又怎么可能得出个统一的声音。差不多就相当于每时每刻都在自己跟自己吵架,唯一确定的就是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仍然像个被宠坏的小孩子从不知收敛满足。
所以现在也还能指着鼻子质问巫璜,明明都几十年活过来了,为什么要死;明明对他们有求必应让他们依赖信仰,又为何离开得不留半分情面。
他以为……
她以为……
他们以为……
自己可以成为羁绊神明的枷锁。
“你们是不是……”巫璜终于开了口,“有点太自以为是了。”
他说着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的老相识果然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还真是,好——大的脸啊。
“我想要什么时候活着也好,想要什么时候死也罢。”巫璜拂过手背上的伤痕,皮肉翻卷又重新变回光滑的皮肤。
“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啰啰嗦嗦,唠唠叨叨。”
“我还没死呢就先急着给我哭丧啊。”
这句话终于爽快地说出来了。
巫璜心里泛起莫名的愉悦之感。
他死得干脆利落是自己的事情,他想活多久,想怎么活着,也与他们无关。
再说了——“知道我死了你们都不好过,”巫璜眯着眼低低地嗤笑一声,“真是再好不过了。”
翻涌的污浊像是释放了他心底深处不可见人的阴暗面,他脸上温温和和的笑,指尖碾碎了拉扯着他手腕的污浊。
耳边是尖叫,辱骂,诅咒,疯子一样不剩下半分理性,滋啦滋啦接触不良一样的声响时而响起,所有人都想说话,于是所有人都说不出话,嗡嗡声响汇聚成刺耳的噪音,无理取闹地吵闹不休。
巫璜却是愈发愉快,一方越是跳脚,另一方就越是心情愉悦——这是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到了最后巫璜几乎大笑出声。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有些怨气的,他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圣人,只是个世俗又带着偏见的凡人。
所以知道我死了之后大家都不好过,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巫璜的存在牵动了主脑全部的心神,它驱使着整个世界的残骸试图将巫璜也拖下水,一同淹没在浑浊脏污这种永世不得翻身,却只被身体健康不至于一激动就吐血的巫璜气得七窍生烟,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已经被它征用**压得神志泯灭的青霄,空洞的眼中逐渐闪烁出一抹亮色。
同时作为它降临通道而已经宣告报废的系统,响起了微弱到难以察觉的滋啦滋啦电波声。
虽然跟本来的计划有点差距,说好伺机而动给主脑致命一击的巫璜成了正面对敌的那个,而说好正面对上主脑吸引注意力制造机会的青霄,却完成了最后的反戈一击。
——巫璜有后手半点不着急他可没有退路,在灵魂都已经被压散了大半的情况下,不最后拼一把,他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青霄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主脑对他是压倒性的差距,以至于他现在还能够动的只有微弱的意志, 唯一的武器只剩下了嘴。
他对着主脑咬了下去——此处是一种比喻的说法,毕竟一个明明灭灭萤火虫一样的小光点冲着一个亮得叫人睁不开眼太阳般的大光球撞过去蹭了一丝光亮,一撞之下谁稍微亮了一点谁稍微暗了一点,根本看不出来。
如果青霄不是只剩下了一点点意志, 他想自己咬下去的第一口就得被恶心得吐出来。
怨恨, 痛苦, 绝望,贪婪,欲壑难填, 由这种东西构成的主脑能有什么好味道,勾得人心魔横生眼前出现种种幻象, 要把他也拖下这污浊而深不见底的泥潭。
为青霄提供了防御的是系统。
当然不是系统主动的。
处在青霄现在的境地中, 反倒能够更清晰地看到世间万物的本质。系统说到底就只是被主脑分化制作出来的一种道具,并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个体意识, 它的所有反应都是设定好的程序, 面对什么样的宿主应当使用什么样的模板,什么时候卖萌耍贱什么时候认真正经, 一板一眼按部就班,甚至还不如稍微高级点的ai。
青霄虽然对此早就心知肚明, 在亲眼见到系统被主脑冲击得破破烂烂的数据流时, 依然忍不住感受到了几分失落。
哪怕是养条狗, 强行绑定朝夕相处养个几千年也得养出感情来了。
不过系统的这个特质也让青霄避免了一口咬上去反倒被主脑同化的悲剧结局。他用系统的破碎数据作为屏障, 无欲无求的单纯数据迷惑了主脑的感知,像是太阳根本不会去注意身边有没有飞着只萤火虫,它本身的亮光已经足以湮灭其他的一切光亮。
但同样有一句话,叫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一只萤火虫不会引起太阳的注意,一团火或是一个灯泡一样没什么亮度,但如果是另一个太阳呢,如果是势均力敌日月同辉呢?
这变化过程极慢,慢得肉眼死死盯着都看不出来,却也快得让主脑来不及反应,只知道当自己全力试图把巫璜拖下水时后院起火,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小蚂蚁钻进来连吃带拿把它啃得千疮百孔,细微到不会被察觉的叮咬已经累积成了连主脑也无法忍耐的剧烈疼痛。
在坚实壁垒上奋力撕咬出的细微裂缝漏出了第一滴水,昭示着局势变幻正面战场的开启,小小的缝隙洞穴在外力的不断冲击之下变成了巨大的裂痕,吞噬了大量气运已经能够逐渐和主脑抗衡的青霄奋力挣扎,挤回自己的身体里。
青霄那张高岭之花的美人脸已经完全崩了,面容扭曲七窍流血,因为骤然挤进了两个意识的压力皮肤开裂如干燥龟裂的土地,一层层混着血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