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情证道失败后(263)
两人各自听着雨,细品完一杯山尖葵后,一道白衣身影终于现身于雨雾之中,被天瑜宗门人引入邀月堂。
顾元鹤利己站起来迎上去,拱手行礼:“剑主。”
孟沉霜微笑着点头:“元鹤,临渊。”
别羡鱼闻声笑着颔首:“沉霜。”
顾元鹤顿了顿:“沉霜,你一路舟车劳顿,不若在堂中暂歇片刻,然后我们再去……”
“不必,楚台山青山空濛,走一走反倒是解乏了,况且我看校场中万海大比如火如荼,再有一会就能分出魁首,你恐怕就有得忙了。”孟沉霜道,“别鹊音呢?他告诉我他先到了三日。”
“他正在厨房偷吃,”别羡鱼失笑,“马上就回来了,正好带上贡果贡品,我们先往山上走吧。”
三人遂出了邀月堂,屏退所有弟子仆从,往天瑜宗后山走去。
孟春时节,雨丝微寒。
薄雾在湿润的山石间飘荡,被沉向西山的太阳照得仿佛橘红色的薄纱。
别羡鱼和顾元鹤各打了一把伞,孟沉霜未带伞,但雨丝靠近他的双肩时,便在极淡的金光中消散了。
不过顾元鹤还是朝孟沉霜身边走了几步,把孟沉霜圈入自己的伞下。
孟沉霜未觉有异,一阶一阶向山上爬去,只别羡鱼看了顾元鹤一眼,若有所思片刻,忽挑了挑眉。
这时候,一阵啪嗒啪嗒的踏水奔跑声从后面快速靠近,一只火红的小狐狸叼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篮一步跨三阶,赶上前方三人。
小狐狸跑到孟沉霜的脚边,轻轻一跃,就叼着篮子跳进了孟沉霜的怀里。
孟沉霜手臂一沉,赶紧收拢来接住别南枝和竹篮:“别鹊音,满脚的泥水都往我身上蹭?”
别南枝偏头定住,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后,他抬起前爪,分别往顾元鹤和别羡鱼的袖子上踩了一脚,留下两朵泥巴梅花印。
孟沉霜无可奈何只能笑:“你真是、正是……也罢,自己乖乖舔毛吧。”
小红狐狸于是低头舔毛,四个人又走了一段石阶,随后转向北边山径,一路走到了一座坟包前。
坟前立着碑,碑上刻故显考笙白顾公和故显妣玥清盛氏两个名字,正是顾元鹤的父亲和早逝母亲的合葬墓。
顾元鹤把手中的伞交给孟沉霜,从竹篮里拿了贡果香米、生肉熟酒,独自一人快步走到坟前,一一奉上贡品,点了两支烛,敬了三炷香。
孟沉霜与别羡鱼、别南枝站在远处,等待顾元鹤祭拜完了父母,再一起沿着南边的小径走下去。
很快,便又见另一座坟包与墓碑,上书故显兄顾公讳华字元松之墓。
百年前今日,顾笙白与顾元松同死于揽山堂中,浮萍剑下。
百余年后,楚台山上春雨依旧,草木青青。
孟沉霜等人为顾元鹤摆了贡果贡肉,香米美酒,又点上蜡烛,各自取了三炷香,拜了三拜。
别南枝也在此时变回人形,接过顾元鹤递来的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恐怕顾元松活着的时候,绝不敢想象别南枝会这么乖巧规矩地低头拜他。
别南枝插了香,一回头,忽然惊呼:“沉霜,你怎么又哭了?”
“这燃香的烟迷了眼。”孟沉霜道,“让我心口疼,难受。”
顾元鹤递给他一张手帕,孟沉霜摆摆手:“恐怕它要流好一会儿,擦不干净,等它先流着吧。”
顾元鹤只得作罢,走到墓碑前,独自烧了一篇祭文给兄长。
四人离开时,别南枝又变回小狐狸,把上供过的苹果叼走了一颗,别羡鱼抱着他往山下走,小狐狸四脚朝天抱着苹果咔嚓咔嚓地啃。
在回邀月堂的路上,校场上的欢呼与喝彩声直冲云霄,久久激荡。
孟沉霜在堂中坐下后,泪水终于止住,侍从端来水盆供他净手濯面。
擦干了手上的水珠,再喝一口清茶,孟沉霜忽然发觉身旁人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久久不曾移开。
他搁下茶盏,转头看向对方。
顾元鹤和他对上目光,忽然有一种偷看人被现场抓包的窘迫感,下意识垂下眼帘躲避。
可忽然又发觉,孟沉霜已经看向自己了,现在再移开目光,只不过是掩耳盗铃,只好又缓缓地抬起眼睫,露出淡棕色的双瞳,和孟沉霜对视。
“元鹤,如果你要去忙万海大比的事,就快去吧,不用管我……我——”
“我——”顾元鹤刚刚开口,忽然发觉自己这是打断了孟沉霜说话,立刻又止住了声音。
孟沉霜:“你先说?”
顾元鹤看着眼前的雾水桃花,有一瞬想鼓起勇气,向孟沉霜说出埋藏于心底多年的秘密。
不,不是一瞬,这件事情,他想了很久了。
他的兄长顾元松死了,孟沉霜爱过的谢邙也死了,现在孟沉霜孑然一身。
而顾元鹤也不再是个孩子,他是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也是统辖修仙界的万海仙盟盟主,他至少有资格对孟沉霜说出那句话了,对不对?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校场上比试完,决出魁首以后,会留给他们一段时间休息,随后的仪式才需要我出席,我没有什么着急的。沉霜刚才想说什么?”
“噢,是这样,”孟沉霜牵起嘴角,笑意明明如月,“我这次来见你们,也是趁此机会说一声,我准备离开修仙界一段时间。”
顾元鹤一怔:“你要去什么地方?魔域?神界?还是冥府?”
“都不是,魔域如今有落罔打理,你不用担心。”孟沉霜道,“我要去一趟凡间,算一算日子,是时候去见谢南澶了。”
砰——
一声清脆的响声从对面传来。
别羡鱼打碎了手中茶盏,怔愣地看着孟沉霜,随后眨了眨眼,很快反应过来,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抱歉,茶水太烫,不小心摔了顾盟主的杯子。”
顾元鹤顾不得一个小小的茶杯,追问道:“谢仙尊在凡间?我以为他……他没有死在天上都之役中吗?”
孟沉霜思索了一下如何组织语言。
“算是死了,不过人死以后会投胎转世,当年诛仙台上我欲杀夫证道前,提前给他准备了一个转世的身份,魂魄无需经由幽冥九泉便可投胎其中,他一直记得这件事。
“三十六年前谢南澶从天上都跌落后,我特意去了一趟九泉冥府,他的魂魄没有去往冥府,我便猜他是有意转世到那个叫玉复的孩子身上去了。
“玉复出生时,我去看了一眼,确认的确是谢南澶的魂魄,不过他自有命数在身,而且又是个婴孩,我总不能把他偷回来养,所以什么都没做。眼下他也十六岁了,是时候去见见了。”
“原来如此……”顾元鹤喃喃。
原来孟沉霜不在意什么幼稚不幼稚,强大不强大。
谢邙如今变成了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凡人少年,孟沉霜依然会爱他。
没有人可以用年龄、地位、财富这些身外之物来打动孟沉霜,他只在乎那赤条条孑然一身。
“我该出发了,”孟沉霜道,“之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给我传讯,我都会赶回来。”
顾元鹤点了点头,随后孟沉霜似乎又和别羡鱼说些什么,再向三人辞别,顾元鹤一概都听不清,脑中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声。
良久,他的鼻头被冰凉的雨水沾湿,顾元鹤这才发现,孟沉霜已经离开了,雨中山道不见人影,他自己不知何时站起来走到檐下,注视着淡墨般的雨中春山。
别羡鱼站在他身边,问:“你刚才是想向沉霜表白心意?”
顾元鹤猛地回头看向别羡鱼。
别羡鱼唇边挂着微茫难言的笑,好似洒脱,好似自嘲:“他从不知晓,从无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