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画师(24)
吴太傅与宋辰配合默契的取出两支高烛,在书桌的左上角和右上角各自点燃,然后摊开一张画纸来,小心压好四角后,两人才停下动作。
自进书房后就站在原地的褚回,一脸懵然,谁能告诉她这诡异的氛围是怎么回事,虽然着惯了男装,但毕竟是个女子,她的心里难免有些许害怕。
吴太傅自觉已经收拾停当,他转过头来看向褚回:“上前来,老夫要你画一幅江山图,但又不能只见江山,可行否”
褚回听到是要作画,也顾不得什么氛围了,她向书桌前走了两步又停下,眉头紧锁思考着,画山不见山,是这个意思吗?
宋辰明白吴太傅的意思,既然要提及当年的事,这画当然也要和柳尚书的那幅同理,可是这少年人经事尚少,如何能悟得此中真谛,哪怕他也只是一知半解,尚无头绪。
“师侄莫要着急,我安国虽然万里河山,但江山只需取其意境,有山有水就好”宋辰在一旁忍不住想要帮忙,殊不知话一落地,吴太傅就皱起了眉。
“莫要听你宋师叔胡言,我朝这大好河山,岂能随便以山山水水论之”吴太傅凝眉用眼神警告了一下好心做错事的人。
宋辰面色讪讪的微低下头,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这吴太傅幸亏没有心思和朝臣来往,不然肯定树敌无数,这说话不留情面的功夫真是无人能比。
褚回略有所感,思及这神神秘秘的宋师叔,还有吴太傅的身份,她抬起头来,低声求证道:“师傅所要的江山图,可是天下的意思,这画又是作给何人看”
吴太傅双眸微敛,他这徒弟真是难得聪明,看了眼有意张口遮掩的宋辰,他率先答道:“正是你说的天下,这江山图便是要拿给一国之主,如何?可有所得?”
宋辰理智的选择了沉默,罢了,事到如今,谁也不能独善其身,既然做了老太傅的门生,这少年便已经不是局外人了。
谁又会料到,众人都以为褚回本是不相干的人,到最后获益最大的恰好是她,因为那深陷狱中的柳尚书是心上人的爹爹啊。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褚回一改方才的愁绪,明确了方向,剩下的就简单了,脑海里想起印象深刻的一个典故“深山藏古寺”,这句经常出现在试卷上的考题。
眼下画江山却不能见山河,不正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吗?(作者有话说里会详细解释这个典故)
褚回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来,空白的纸张上由左向右逐渐被墨色沾染,良久,太阳自东南向西北斜斜坠去。
书桌前的人才直起腰来,褚回不停的敲打着自己的腰部,一眨眼大半天的功夫都过去了,她侧开身来,看着面色各异的两个人:“师傅觉得如何”
宋辰一脸茫然的看着桌上的画,果然不该指望着少年,这哪里是什么江山图,分明就是一幅闹市街景图。
“吴老,这……”未说完的话不言而喻,怕是不行吧。
吴太傅并不多言,他责怪的看了眼宋辰:“你且仔细看”
宋辰闻言又低下头去,这次用心许多,才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他再抬起头来,眼中只剩惊叹:“妙极,妙极……师侄不简单啊,不简单哈哈哈……”
吴太傅这才满意的点头,脸上尽是自得之色,虽然当初有意指点褚回是因为一首桃花诗,后来又觉得眼拙看错了人,时间久了才知道自己捡到宝了。
譬如眼前,天下根本在乎人,这画中囊括了士农工商、三教九流,一一映入纸上,借以集市盛景,又何尝不是另一番天下呢?
这小子虽然愚钝,却也有几分能耐,多亏了自己慧眼识珠,想到这,他脸上的得意之色更盛了些:“去客房歇会吧,吃了晚饭再走”
褚回看了看外面昏暗的天色,虽然腹中空空,但整日不归家,想起自己一刻也不能放下的人,她转过头来:“学生离家已久,且今日没有去书画斋送画,恐生计堪忧,这便回了”
吴太傅登时就气红了脸:“胡闹,少了这一天就生计堪忧?这才半日,又哪里算得上离家已久,你小子……你……真是气煞老夫了”
见惯了老太傅生气的模样,褚回面不改色的行礼告退:“学生先回了,师傅和宋师叔就莫要相送了”
“吴安,把这小子给老夫赶出去,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褚公子这边请”吴安恭恭敬敬的行礼,且善解人意的吩咐下人架了马车在门外等候。
一旁,目送着褚回逃走的身影,宋辰艰难的忍住笑,他这师侄的性子,活脱脱就是当年的吴太傅,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回到家的褚回,一路上心里还挂念着不善厨艺的柳氏母女,坐到饭桌前才知道自己多虑了,简单的一碗热汤面,让饿了一天的人也觉得是美味。
第一次下厨,本来觉得味道不怎么样的柳子轻,待看到狼吞虎咽的褚回后,她疑惑的看了眼碗里的面,这一个锅里做出来的饭,难不成味道不一样。
饭后,对于做了免费苦力的自己,褚回随口说起作画一事,见柳子轻听的认真,她下意识的压低声音,一字不漏的讲了个清清楚楚,末了还补上一句:“要知道我的画现在都可以卖百两银子了,今日算是白白送人了”
柳子轻面色淡然,心里面却已经狂风暴雨、无法平静,难道是爹爹他……是真的吗?
她站起身来,走到还在抱怨的褚回身后,自然的抬起手:“一会早些休息,明日就会好些了”
褚回只觉得嗓子紧了紧,她顿觉干涩的咽了咽,全身都僵硬的连眼睛也不敢用力眨一下,背后的人说完话就不再作声,肩膀上不属于自己的双手轻轻柔柔的按捏着。
她微闭了下眼睛,再睁开还是有些恍然,这一定是梦吧,肩上的那双手虽然隔着衣物,温度却好似有些烫人,不一会,就把自己烧的面红耳赤。
褚回的手颤了颤,慢慢抬起胳膊到一半又落下,她在心底全力催眠着自己,这是梦,这是梦,我可以抱一下她,我可以抱一下她。
尽管心里烟花满空,可是褚回却什么也不敢做。
久久的,大概半个时辰后,或许更久,柳子轻虽然手上动作不停,但是思绪早已经飞到了京城。
蓦地,手中落了个空,背对自己坐着的人突然站起身转了过来,她还没来得及收回自己纷飞的思绪,下一秒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脖颈有微热的气息流过,耳边传来隐隐带着颤抖的声音,让她收回了自己正要推拒的双手。
“子轻,别动,就让我这样抱一会好吗”心中骄阳似火般炽热,大脑中阵阵冷风吹过,让她渴望着这个拥抱,渴望到不想放手。
生怕被拒绝般的小声请求,悬起的一颗心在怀中人顺从的动作下落了地,她忍不住收紧怀抱,来到这陌生的朝代、陌生的世界,她是如此的渴求这样一个拥抱。
柳子轻感受到自己腰间的双手在逐渐收拢,两个人的身子紧紧相贴,几乎没有缝隙,看不到的耳根处隐约泛红,她停停落落的抬起双臂,心内轻叹着回应了这个让她心安的怀抱。
第30章
第三十章
静谧的空气仿佛变成了流淌的液体,沉沉甸甸的依附在人身上, 带来轻微的颤栗, 鼻尖有几分说不清的冷香, 褚回下意识的深吸了口气, 怀里的人也因此收回了双手。
柳子轻感受到颈间温热的气流, 她默默放下双臂,身子略僵硬地挣了挣, 并没有成功。
推开还是继续这样拥抱着,心里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良久, 她双眸微敛,再睁开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褚大哥, 天色不早了”缓缓说出的话,浅浅的语调里悄悄夹杂着几丝惆怅,让人难以察觉。
褚回没有动, 这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就这样自欺欺人下去?假装糊涂继续敷衍吗?还是坦白从宽?
被拒绝吗?还是换来几个巴掌?亦或是从此一别两宽?她猜测着有可能的几种结果, 唯独不敢想最好的那一个。
双手用力的收紧, 瞬间又快速的放开,褚回状似洒脱的轻笑, 双眼却不敢正视般的看向窗边:“天色好晚了啊,也不知道外面有没有星星”
柳子轻闻言瞥了褚回一眼,嘴角不期然的上扬,方才紧张的情绪好像减去了不少, 她不由自主的偏过头,视线也随意的看向别处,轻启口道:“应该没有吧,毕竟是冬日了”
不善言谈的人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气氛又一次陷入了莫名其妙的静默中,两个人神情各异的并肩站着,一个是焦灼的想找借口回房,却找不到话题可讲的褚回。
而另一个人则是表情悠然,视线偶尔转过来的柳子轻,良好的教养叩问着她的理智,这般情景下,与一个既无婚书又无誓约的男子同处一室,甚至……
自从遇到这个人,好似很多时候都忘却了礼法规矩,心底里那隐晦的羞耻感,让柳子轻做无法视而不见。
她有着自己的骄傲,事已至此,断不能再遮掩过去:“子轻未曾问过,褚大哥可有婚配”
嗯?话题跳跃的太大,褚回的思路有点跟不上,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据实相告了:“不曾”
“今后……褚大哥准备待子轻如何”声音略一停顿,该说出的话却没有停下,柳子轻收回自己散乱的视线,看向面前神情慌乱的人。
“子轻,我……我…我…”吞吞吐吐的话语破碎的散落在房间里,胸中藏着千言万语却一句都拼凑不出来,最后她只得无助的低下头去。
柳子轻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是第二次了,她身为尚书府小姐的骄傲与矜持都丢了,原以为看透了这人的心,不曾想竟是个没担当的,那么之前的拥抱都当作什么,纵使她已沦落至此,也容不得别人随意轻薄。
仅存的一丝自持让她收起锋芒毕露的棱角,也因着内心深处对这个人最后的一点期待,再张开口,声音里难掩暗哑:“是子轻妄言了,给褚大哥添麻烦了”
佳人脚步轻移,身形落寞,厚重的棉袍下仿佛裹着深沉的哀愁,让褚回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左手紧握成拳,右手随着脚步抬起,抓住了那纤细柔软的手腕。
“我对你的心思,便是你所想的那般,褚回别无所长,子轻可愿等些时日,待我有能力给你一个家,到时候是走是留全凭你做主,这样可好?”
“褚大哥糊涂了,你才是这府里的主人,子轻又如何能左右你的去留”淡淡的仿佛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传出,好在转身离去的人就此停了下来。
上一秒如坠冰窖,下一秒便是烈日灼烫,柳子轻得神色里生出几分不耐,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陌生又不能自控的感觉,让人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