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星摇光(27)
“盛况?百官都传我萧佑銮狠辣无情、歹毒恶妇、牝鸡司晨……”萧佑銮淡着眸子垂首,望进两汪碧绿的水泊,阿狸的手又攥上了她的衣角,神情关切担忧。
就像是一道熨帖的温泉包裹在身周,萧佑銮弯了弯眸,握住了攥紧衣角的手。
“你直言便是。”
郭庶看向上首的目光急急垂下,心里对异族少女的存在又重重圈了一笔。
“若想短期内掌控州府,安抚难民,只能夺权,抄家,杀人。”
“且抄家名单里,必定大多都是州府四五品以上的官员,沂水东路转运使、沂州知府王庆礼,排首位。”
原本专心于书案的白芍笔顿了顿。
“王庆礼可是一路转运使、州路长官、朝廷一品大员……”
“对,但同时他也是巨贪大蠹,这群贪官污吏中最大的后盾和保护伞,”郭庶飞快扫了上首一眼,对着白芍继续道:“有王庆礼在,这些官员就是连成一体的,这不是咱们的地盘,我们对抗不了一整个州府。”
白芍喏喏道:“可是,就算殿下有镇国封号,没有天子诏令,也不能擅自捉拿一路长官,这可是,位同,谋反啊。
郭策士,如今不是先帝时候,京师朝堂对殿下向来就十分忌惮,如今殿下不在淮南路,本就危机重重,若是插手这么做了,岂不是授人以柄?就算成功了,拿到沂州官员贪腐的证据,化解城外十万难民的饥荒苦难,朝廷会念着殿下的好吗?”
不会,朝堂诸公只怕会抓着这点把摇光公主拉下来,然后兴高采烈地吞了淮南路。
郭庶默然,片刻欠身拱手道:“如此,在下只能请殿下早日出城,各地暗巡已陆续于城外集合,有亲卫护身,安全无虞,请殿下返回淮南路。”
谈来谈去竟是又回到了原点。
萧佑銮垂首,半晌,叹了一口气,抬眼轻笑一声。
“子辽,你不老实。”
郭庶听到这话,心头一跳,跪下请罪。
萧佑銮踱步下行,淌着金灿流霞的黑色裙摆映入郭庶眼底。
“你们虽说是我的幕僚策士,但在淮南路,寅春与你们接触最多,她每旬都需向我汇总一次幕僚堂的情况……你知道她怎么评价你的吗?”
郭庶头微微垂低。
寅春,那个姿色平平身材也平平的女子,却有一双令人望而生畏的晶亮鹰眼。
她代替萧佑銮抛头露面,如果说摇光公主是淮南路的实权王爵,那寅春就是官民心照不宣的执政长官。
入幕僚堂的策士,是淮南路各州各郡县官员的预备役,但他郭子辽,从来就不满足于只做一个普通的官吏。
“‘郭庶,无父无母,无家无室,崇光十一年进士,曾任荆湖南路姚平县县令,熙宁元年辞官游历四方,熙宁四年投入淮南路,其人心思诡谲难辨,目的不明……’”
萧佑銮轻声复述了寅春报给自己的信。
“幕僚堂里人才济济,你隐匿其中,不求上进,诸君献策上表时,你安坐堂下;同侪被任命为官时,你裹足不前。此番天子召我入京,诸多策士上表皆愿随行,而你,还是隐在人群里不策不言。
直到今时,我滞留在沂州城,荆湖两路饥荒蝗灾并行,数十万难民东渡,北地异族动乱南下,这个时机你请命来我身边,撺掇我行大逆之举……”
言罢,萧佑銮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轻声低叹。
“从龙之功,你倒是敢想啊。”
如惊雷在耳边炸响,郭庶胸中如擂鼓般震响。他抬起头来,再不隐藏自己的野望,目光炯炯,野心昭昭。
第22章
萧佑銮直起身,示意远远跪着的两名变装暗巡先下去。
白芍见状会意,搁下笔,拉着阿狸也告退。
少女鼓着腮不情愿地走两步,回首,剪水双眸眼巴巴地看向上首。
萧佑銮轻笑:“你刚不是劝我忙完了进碗参汤吗?去厨下吩咐一声,我一会儿喝。”
阿狸这才高兴起来,应了一声,开开心心跟着白芍走了。
裙摆翩跹,萧佑銮笑意褪去,折身回上首坐下,半张玉白的脸隐于暗中,看不清楚神色。郭庶跪在堂下,心中如擂巨鼓,忐忑不安。
殿下既然让旁人退下,是不是意味着他所料不差……公主也想过,那个位置?
“七年前,季相率百官罢朝,不入皇城,跪在洛堤上请废新法,先帝召我入太和殿中……”萧佑銮垂眸,话头一转,“你如何看崇光变法?”
郭庶下意识看向堂上,犹豫半晌开口。
“在下昔时任姚平县县令,知府贪婪,每岁以各种名义收取杂税,盘剥百姓,荆湖南路提点刑狱公事与其同流合污,收贿后视若罔闻,监察一职如同虚设。
殿下自主政变法,朝廷邸报才传入在下治内,知府当即就召回了派来索钱的官人,州府奢华宴席绝迹,各府衙内勒马……
当岁秋收,秋税足额收取以后,百姓家家有结余,崇光十八年虽不是丰收大年,但新法实施不到一年,却是在下为官后年景最好的一年,只可惜……”
斜射进房内的日光洒在身周,端坐高位的摇光公主如一尊沉默的神女像一般,仍是静默不言。
郭庶见状,大着胆子继续道:“在下为官七年,所见世道崩坏,达官贵人歌舞升平,百姓民不聊生,殿下主政变法,有志之士莫不摩拳擦掌,皆以为是中兴之始。
谁料新法施行不到一年便废止。在下于熙宁元年辞官后周游天下,目之所及,贪官污吏愈发肆无忌惮,欺上瞒下,各路盗匪横行,州郡间饿殍成双……
如今又过七年,殿下,积重难返,大周已是病入膏肓,单是荆湖两路今年蝗灾一起,明后两年必定中原粮荒,再加上北地战事,天下,要乱了。”
室内半晌无声,郭庶一颗心七上八下越吊越高。
他不会看错了吧,难道真如世人所说,镇国长公主忠心昭昭,别无二心?也有可能,摇光公主毕竟封号镇国,被先帝一纸遗诏封在淮南路七年,当今天子一召即出,这明明就是奉诏体国、忠心耿耿的模样。
更何况她本就出身皇族,当今天子还是她同胞兄长……
直到郭庶想得额头直冒冷汗,萧佑銮这才慢吞吞开口:“大周立国三百年,从未有女主持国之说。”
郭庶瞬间心定,眼中爆出精锐锋芒。
“武周代唐时,大唐也无女主先例。”
萧佑銮轻笑一声,站起身来。
“扯远了,你身为策士,既已献策夺权抚民,便好好想想,沂州城这一府官员,从上至下,抄家拿人是怎么个章法,如何下手。”
走出门前,她顿住脚步。
“回头去信给寅春,你调出幕僚堂,以后就跟在孤帐下为军师。”
言罢又轻笑道:“孤设了幕僚堂这么多年,今日才出了一个郭子辽。”
郭庶激动上前几步,整整幞头,又理了理衣衫,对着公主背影行叩拜大礼。
阿狸去厨下传话后,只等公主忙完。等得无聊,就近跑去秋实的小院找白焰玩。
许是万物有灵,小狸猫知道是公主救下的它,除了作为衣食父母的秋实,最喜欢的就是往摇光公主身上蹦,对其他人倒是爱搭不理。
今天也是一个样,只顾自个儿咬着一个半新不旧的布偶打滚撒欢,不怎么搭理阿狸。
布偶的样式一看就知道是吴氏做的。
阿狸抓着布偶逗弄了它一会儿,秋实推门进来,阿狸一个不留神,手中布偶被白焰叼住抢走,它三两下窜到矮墙上,揣着爪子抱住布偶趴下,眯着眼睛就开始给自己舔毛。
秋实走到墙边抬手摸白焰柔软的背毛,被它拍了两爪子也不介意,盯着布偶问:“那个严淮朗你熟吗?”
阿狸好奇走上前。
“白焰的布偶是他送来的啊?”
“嗯。”
“也不算熟,之前满满带我去吴婶婶院子玩,他正巧回来就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