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雨(96)
按说助理是非常熟悉老板生活的人,她讲的话应该有一定可信度,但那位许小姐,向荣总觉得她身上有股子迷迷糊糊的气质,要是偶尔会错老板的意,似乎也并不算太出奇。
向荣观察、琢磨了一个多礼拜,又条分缕析地思考了一番,感觉过去阻碍在他跟周少川之间的矛盾大体已不复存在——他看过网上那些资料兼八卦,知道周少川的公司是完全独立的存在,和他那位已经开始脑萎缩、越来越记不清事的老爸没关系,和作风一贯彪悍的翟女士更没关系,后者跟周少川几乎已无往来,据港媒爆料,翟女士早已同亲生子闹翻,公开宣称以后各过各的,她本人更不会留一分钱给周少川。
障碍都已扫清,向荣却仍有一点踯躅,倒也不是瞻前顾后,只是因为他曾是个有“前科”的人,承诺过的事没做到,这一回,便不大敢轻易许诺,他不能再伤害周少川了,同时,也没想好该怎么修补早前那一道不可逾越的裂痕鸿沟。
向荣头大的寻思了良久,偏巧最近一段时间特别忙,加了好几天班,一翻日历,赫然瞧见本周六被他标红圈了出来,这才想起那天是老妹回京的大日子。
向欣身体状况一直还好,没出现并发症,但也没好到正常人的地步,是以不适合奋战在临床一线,毕了业就转去了行政,杨曦倒是挺能干,大轮岗后确定了去眼科,医院里一向有“金眼科,银外科”的说法,他守着肥缺,在部队医院待了两年,如今调回北京,向欣夫唱妇随,自然也跟着回来了。
小夫妻俩回归,首先要安顿一个家。杨曦的父母本要给他们准备一套房,但向荣这个做大哥的一向擅长未雨绸缪,早已选好一套地段不错的两居室,买下来装修好,只等他夫妇二人回来住。
向荣想得很实际,向欣作为女生,事业上又逊了老公一筹,所以必须得有资产傍身,她身体状况又不适合要孩子,婆家虽开明,讲好以后领养也无所谓,可毕竟在这事上是他们家有亏于人,是以凡是能帮衬照料的,他这个做哥哥当然也就责无旁贷了。
夫妻俩在周六傍晚落地,这日上午,向荣先去参加了一个行业发展趋势的主题会,假模三道的做了篇汇报,中午原说要早点撤,不想又被几个同行拉住,一顿闲聊扯淡的饭吃完,足足喝了三、四两白酒,外加小半瓶的红酒。
这点酒倒无大碍,可他也不敢酒驾着直接去机场,忙不迭奔回家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一看,都快五点了,赶紧拿上车钥匙匆匆出门,刚撞上门,就见周少川衣冠齐整地从对门走了出来。
赶的点都这么寸,向荣不禁有理由怀疑,他是不是在自家门口装了个监控?
“要出去么?”周少川看着他问。
向荣嗯了一声:“去机场接个人。”
周少川登时眉头一皱:“一身酒气,你这是打算违章酒驾?”
向荣下意识地闻了下衣服,因为鼻腔里也都是酒味儿,闻不出什么,正愣神的功夫,周少川已上前两步,一把抢过了他的车钥匙。
“走吧,我开车送你去。”
一个没拦住,就这么上了贼船,向荣坐在车里还有点犯怵,开到半道儿,终于讪讪地跟周少川讲出实话:“我是去接向欣。”
“所以呢?”周少川瞥着他,“是我不认识她,还是她不认识我?她还和那个杨曦在一起吧,如果是,那我连她对象也认识,你觉得会有什么不妥?”
没有……才怪吧!当年周少川找过向欣,还在她学校外徘徊了一个礼拜,后者愣是没见,说起来也算相当过分,难道周少川真的一点都不计较么?
“我是去找过她。”周少川好像有读心术似的,主动说道,“她也确实躲着没见,一点情谊都没有,但这事赖不到她头上,因为你才是主谋。我做人一向拎得清,只管跟你算账就行,没必要跟个小丫头计较。”
更何况小丫头还生了病,周少川其实算是睚眦必报的人,但实在犯不上同个小女生过不去,他对过去的种种业已门清,隐去这一段没提,是想等有一天,由向荣亲口说给他听。
不计较的人态度拿捏得很坦诚,却彻底惊着了向欣两口子,杨曦还算镇定,向欣却把惊诧全写在了脸上,乍一见面,打招呼时还难得结巴了一下,上了车依然噤若寒蝉,在后头和杨曦各种打眉眼官司,最后按捺不住,在路上就给坐前排的老哥发起了问询信息。
【他怎么回来了?你俩该不是又好上了吧?】
向荣对她的沉不住气也是很无奈:【没,但有这个打算,正在想怎么弥补之前的过失。】
【那可有点大了,你确定能补?】
向荣沉吟半晌:【尽最大努力吧,不行的话,就只能把下半辈子全搭进去了。】
向欣素来是知道他的,为人理性少冲动,可一旦作出决定,那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她翻了个白眼,要是搁在从前,她可能会忍不住挤兑两句,譬如“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她究竟不是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了,前思后想过很多回,早已懂得她哥为了成全她,到底做出了多少牺牲。
乱七八糟的玩笑话全省了,向欣也推心置腹:【这么多年他还能回来找你,可见没变心,找个可心的人不易,你加油,有什么需要吱一声,我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太严重,最多也就是跳个火圈而已,向荣想着既然要跳,那不妨主动点,周二快到下班的点,他算准周少川的车今天限号,于是也没打招呼,直接跑到了人家楼下。
打过电话,却没有人接,他直接联系了许小姐,不想被告知周总感冒了,今天一天没来办公室。
向荣闻言,赶紧又飞车回家,站在周少川家门口按了老半天铃,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再打电话,只听见了铃声响,但没人接,八成手机放在客厅,人已在卧室睡死了过去。
也不知道严不严重,身边又没个人照料,向荣小区里家家户户的房门都是开发商附赠的,带密码锁的那种,他忖度了一下,先输入了周少川的生日,奈何四个数字颠来倒去排列组合了一遍,全都不对,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先回家给病人熬粥去了。
粥熬得差不多,他又出去再试,什么6666、8888、1234,不靠谱的组合通通来了一遍,可惜每次只能输入三次,然后就得半小时后才能再输,否则门就锁死了。向荣正有心撬锁,这时忽然打进来一个电话,是同事跟他请教几个问题,他在楼道里边溜达边讲,啰嗦了十分钟才挂,想着要把电饭煲调成保温状态,低着头,往自己家门口走,按完密码,他推开了门。
刚一踏进去,顿时觉得不对,屋子怎么全变样了?定睛再一看,根本就不是自己家,退出两步,他一回眸,敢情进的居然是对门周少川的家!
可怎么进来的?方才输过的密码明明是开自己家大门的……1010,他的生日嘛……
他顿在原地,僵了有那么一刻,四个数字,仿佛在验证他之前的判断,连密码都用的是前情儿生日,不是有意复合,还能是什么缘故?
至此,心里藏着一点关于“对象”的怯,终于烟消云散了,周少川已经做了那么多,扫清障碍,实现了绝对的自由,而今又搬回来和他住对门,凡此种种,也算是做到了极致。反观他呢,一个辜负过人家的人,若是还等着对方主动追求他,那他不仅是没诚意,简直就是没个男人样了!
这么一想,周身上下忽然生出一阵抖擞,他关上房门,也顾不上看周少川的家装陈设,径直去了卧室。
周少川果然在床上卧着,睡得正沉,一摸脑门,确实热,但还不至于烫手,看看床头摆了水和药,向荣又回屋取了才买的降温贴,给周少川贴在脑袋上,为其清凉一下。
把做好的粥盛出来,直接拿到周少川的厨房,电饭锅干干净净,看着就像没用过,他把粥倒进去继续保温,又回卧室瞧生病的人。
周少川依旧平躺着,额头上的降温贴却被撕了下来,估计是不凉了,他觉得不舒服,向荣轻轻叫了两声,没有反应,只好去卫生间弄了条湿毛巾搭在他脑门上。
坐在床边一径看着,他想起以前周少川有回发烧,曾故意扮可怜想要博自己同情,想着想着,嘴角不觉开始上扬,斯人从前那张脸和现在的脸重叠在一起,他在恍惚间发现,其实周少川的样子也没大变,只是骨骼轮廓都定型了,眉目愈发显得深刻,平添了一份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
感念之余,心口没来由得亦有些发酸,他知道自己可以一直看着这张脸不觉得烦,更希望可以看到地老天荒,不似这些年只能出现在他梦里,这会儿确是实实在在,就在手边,要不,再给他擦回酒精?向荣想着,忽见周少川轻轻蹙眉,一把掀开了盖在额头上的毛巾。
生个病也这么不老实,向荣看笑了,伸手在他脖颈上感受了一下温度,才碰上两秒,手却突然被抓住了。
抓住不说,还要上下左右地移动,这是觉得他的手够凉够降温?向荣有点疑心此人在装睡,无声地一笑,他站起身,回自己房里拿了个小脸盆,接好半盆凉水,再回到床边,两只手交替着泡在凉水里,然后覆在周少川的脖颈处给他降温。
来来回回,过去了有半个多钟头,他也不觉得累,只觉得好像终于能真真正正服侍人家一回,心里全是疼惜和满足,什么鸿沟,什么补偿暂时都抛在了脑后,如果陪伴是最长情的表白,那他愿意一直润物细无声地陪在周少川身边,就像多年前那个冷雨夜,周少川不声不响地跟着他跳上一辆大公共,直坐了三站地,又在大雨里,悄然立于他身后,陪着他在街角默默发泄饮泣。
连陪伴都是人家周少川先做到的,他总是晚一步,慢办拍,如今老天爷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他真的不能再慢下去了。
蓦地里手腕一紧,却是又被周少川抓住了,向荣垂眸,见周少川睁开了眼,彼此视线一对上,周少川的目光中禁不住露出了一点茫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