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邪(54)
回程很顺利,除了他的小积蓄被他几次折腾得所剩无几。没有手机,没带手表,郗白再次踏进自家楼道的时候也不知道几点了,反正暮色四合,万家灯火亮起,空腹感也准时袭来。他一阶一阶地登上楼梯,来到自家门口,指尖在门铃上方悬了几秒,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了下去。
屋内传来了大步走动的响声,然后下一秒门就开了,室内明晃晃的光落在他身上,他只觉得刺眼。
“你这孩子--!!”
“回来了吗?是郗白吧?!”
父母一前一后站在他面前,郗白被并不算温柔地拽进家门,然后大门关上,他回到了他曾经不想踏出,现在又不想回来的避风港,人真的是善变又矛盾的生物。原本他觉得最温馨的地方也是一座漂亮的玻璃城吗,不用心呵护的话,下场雨就会被击碎。
“你今晚再不回来我们就准备去报警了!!”
“你要是想出去,跟我们说一声也好啊,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懂事呢!?”
“整整一天一夜!你说说看,你跑到哪儿去了!!”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去找他了!?”
或者准确来说,有些事情永远不能拿来试探家人,哪怕是他最珍贵,最信仰的感情,在绝大多数人眼中,那就是不应该存在的存在。一时间父母的声音叠在一起朝他袭来,他于一片平静的空白中听了个大概,担忧,责怪,愤怒,他越是不回应,就越将人逼得急火攻心。他们也急得忘了,这个孩子从来就是这么沉默着的。
而沉默之后的发声,才是最不容反驳的。
“是。”他承认道。刚开口时的声音很小,习惯性地小声,于是他很快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
“擅自跑出去,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父母倏地愣住了。
“之前说的,和朋友一起玩,朋友是他。”
“晚回家,因为跟他去了别的地方。”
郗白开始回答他之前没有直面的问题,这比他早些时候预计的要提前太多了,但是如果他已经认定了来日,这是早晚要坦白的事。而且说过的谎一直是心里的疙瘩,是时候挖掉它们了。
“在外留宿,也是因为他。”
“新年的时候跑下楼,因为他来找我。”
郗白一项一项地细数着,不用看也知道父母已经是惊讶至极,也生气至极到说不出话的样子。他停顿了两秒,又平静地说道:“我喜欢……”
喜欢他的“他”还没有说完,啪一声,一个耳光甩得郗白偏开了脸。
“你--你这孩子怎么敢--!!”
这在郗白家算是稀奇的场景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母从来没有骂过他,因为他的确很乖,学生时代最被看重的成绩上他也是名列前茅,加上他的特殊经历使得大人们对他的心疼更多,额外关照到现在,他终于和别的青春期叛逆的孩子一样,会被骂被打。
这可真是新奇,郗白苦中作乐地想。
我为什么不敢?
他缓缓地把头转回来,抬起眼对上妈妈通红的眼睛。可他又好到哪儿去了呢?他的眼睛又酸又疼,从下午到晚上一直断断续续地哭,现在肯定肿得跟核桃一样。他没有想要拿自己的狼狈做要挟,只是这是他真实的样子,他们应该要看见。
郗白的父母的确看见了,男孩红肿得不像话的眼睛,还有他眼睛里与脆弱相反的,无比坚定的东西。这样的郗白他们也从未见过,转而一想,刚才那些流畅有力的发言,也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
这可是反常,是异端,也可以是幸运,是奇迹。
“……还有。”又想起了什么,郗白继续说了下去。
“想要看医生,想要开口说话,也是因为他。”
回忆起了一路磕磕绊绊的天真,郗白的语气平和又温柔。
“全都是因为他,因为我喜欢他。”
他说完了。郗白摘下了帽子抱在怀里,一副要打要骂随便的样子。紧接着响起的是几声脚步声,郗妈妈朝主卧走去,然后哐一声把门甩上,很快就传来隐约的哭声。
郗爸爸的手都在抖,“你,你……”
他“你”了半天,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男人最终重重地叹了一口,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撑着额不语。压抑窒息的氛围里,郗白垂下了头,他眼睛真的好痛,痛到不耐受家里的灯光。
“我明天能回学校上课了吗?”沉默的最后,他轻声请求。
“他已经走了,去别的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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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日晴空万里,天气渐渐回温,不少人已经开始期盼阳春三月,在雨季之前,那会是一年中最舒服的一段时间。施钧洋叼着根棒棒糖写习题,阳光在他课桌上留下金色的刻痕,课间走动的人群里有人喊他,被他挥挥手回绝了过去。
“老施你受什么刺激了,怎么最近这么用功啊?”
“我是要考S大的人,你这个垃圾懂什么?”
“S大?就你啊?别做梦了行不,走走走陪我去厕所。”
“操,你上厕所也要人陪啊,几岁了啊?叫爸爸。”
一群男生嬉笑着互相嘲讽了几句,施钧洋摆了摆手,继续对着草稿纸上乱七八糟的辅助线琢磨。可没等他想通什么,走廊上又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啧了一声,刚想骂别烦老子了,就听见那个人又紧接着唤了一声殷染。
“施钧洋,殷染,有人找!”
前边的殷染回头跟他对视了一眼,两人不明所以地走出去,伴随而来的还有些许目光和讨论。有谁大大方方地站在走廊上,仿佛没有听见那些唉那不是谁谁谁吗之类的轻叹。
看到郗白站在门口,施钧洋条件反射般地又想拉着人就跑,可是对方好端端地穿着校服呢,殷染仔细打量了他一下,拦住了施钧洋。
“你……你返校了?”
郗白点了点头,“谢谢。”他只是想说这个:“谢谢你们。”
这声道谢让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男孩的眼神明亮清澈,没有任何多余的矫情。道谢是为了以往他们有意无意的善意和帮忙,这句话他早就应该说了。
殷染顿了两秒,还是维持她那副爽朗又骄傲的样子,同样大方地回了句:“不用谢。”
而施钧洋挠了挠脑袋,男生之间没心没肺惯了,头一次被兄弟的对象这么郑重地道歉,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谢什么啊……他,你们怎么说的啊。”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郗白想了想,简要概括道,“等。”
等生日的时候祁川的探望,等高考结束后的自由,等自己长大变得更坚强,也等祁川荣耀加身,等他们被世界认可。
“……那你爸妈怎么说啊?”
“还有你们班那个贱人有再犯贱吗?”
“你手机还能用吗?我这还有个旧的,先借你,也方便联系他?”
“不是,那个贱人如果再犯贱你跟我说啊,我还嫌不够解气呢当时真应该多甩两巴掌……”
明白他的意思,但两人依旧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操心起来。郗白望着既担心又急切的施钧洋,还有一提到某人就气鼓鼓的殷染,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由衷的笑意,天气还是很好的,这段青春里每个人也依旧年轻鲜活,可喜可贺。
没有来得及详聊,上课铃响起,郗白回到了班里。他的返校还是惊起了一些小水花的,只不过本以为会最针对他的曾孝军没再吭声,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也不知道班上的氛围是什么样的,或许因为殷染的巴掌和指责,曾孝军也陷入了言论中,或许他后知后觉自己做了错事,或许他被恶意反噬,自己也受到了敌意。无论怎么样,这些也跟郗白没有关系了。
周围的人从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很快变回了普普通通地与他接触。因为他们发现郗白一如往常,甚至变得更加笃定了,虽然他还是安静的孩子,但是那种勇气是写在眼神里的。似乎是被他的改变所感染,李晓菲会在课间的时候主动跟他说说话,圈出他缺席间老师讲到的重点。气氛合适时他们也会闲聊两句,一切都自然明朗,甚至看起来比以前更好了。
生活就是这样的,永远在晴天霹雳,然后再雨过天晴,周而复始,人就这样走过时间的长河,一步一步长大。
周六的时候郗白依旧来学校自习,午休间他时隔两月,再次敲响了体育器材室的门。被赵海看见他和祁川接吻后他就再没好意思来过这里,可是他现在找不到比这更适合小憩的地方了。
做不到和祁川那样喊赵哥,郗白礼貌地唤了一声,“赵老师。”
赵海看到他时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哦,回来了啊。”
除此之外再无他言,也无需他言。郗白走到隔间,拖出一块体操垫,这里又有段时间没有打扫了,空气里细小的灰尘在做布朗运动。
郗白捧着三明治和书本静坐在窗边的日光里,他看了一会书,然后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望向太阳。
“情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