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始无明(5)
他稍停顿,呼了一口气,接着问道:“你已经忘记小辰是个随时可能跳进那个湖里,跟母亲一样永远离开的人?”
这话问得太锋利了,直接飚过了质疑的界限,堪堪触到“指责”的边缘。
他知道自己在刺激蒋东维,知道蒋东维被质疑的一霎那肯定怒自胆边生,但背靠背的默契,就是不以一时情绪为主导,无论如何把话谈完。
两人靠得那样近,对方有什么动静都能有所体会,他能感觉到蒋东维在调整自己的情绪。足足过了半晌,蒋东维才回答他。
“勋,我觉得,我可以不去分辨到底是不是喜欢她本人。因为我可以这样不问究竟地一直喜欢下去,这对她来说,是够的吧?她啊……”蒋东维笑了,大约是手挡在了鼻子前面,这个笑有些收着,听起来格外宠溺,“她吧,不是会纠结这种矫情问题的人。”
说完,他一放腿,一转身,下了栏杆,重新站在蒋韩勋面前。
“好了,我的问题解决了。勋,事情就这么决定,我马上开始准备申请欧洲的学校。下个学年我先过去,你帮我看着小辰,我搞清楚那边的环境之后,会把你和小辰都带过来的。”
他说的是“决定了”,谁又能再驳什么?至少,他蒋韩勋不能。
他令自己侧过脸去,用眼角那点视线望着他,微微笑了笑,回答:“好啊。”而另一边的鬓角,分明渗出了冰凉的汗,“心灰意冷”四个字,比任何一次都清晰地撞进他的意识里。
能有转机吗?他该去动手创造一个转机吗?以破坏蒋东维迷了魂的幸福为代价,拗出个转机来,他舍得吗?
不。他舍不得。
第六章 (上)
那个冬天,他已经做好了送蒋东维走的准备。为了眼不见为净,他还半道加入学校的交响乐团拉小提琴,借着圣诞演出排练的理由,每天早出晚归。这样,果真一连好几天没有和蒋东维独处过,更没有见上小少爷的钢琴教师一面。
他对自己说,熬下去。熬吧,时间不是让自己死心,就是令蒋东维和张婧告吹。要是他死了心,那就好了,不会再在意;要是他们吹了,也正好,他有的是时间陪着蒋东维。
他自以为做得妥帖稳当,没想到,却猝不及防被小少爷摆了一道。
张婧生日在冬天,正是圣诞前两天,蒋东维当然为她准备了生日趴。他是光明磊落的人,谈了恋爱,会大方热情地介绍给自己所有同学好友。为此,他早在外面订了场地。
不料,时间临近,蒋锡辰突然出来横插了一脚,他极力邀请张婧接受自己准备的家庭趴。
这小少爷自杀未遂以后,虽然看着和过去没有太大差别,但家里人人都心照不宣地对他格外担忧和照顾着。他的态度这样摆出来,蒋东维当然没有令他失望的可能,于是当即取消了自己的准备,希望张婧选择蒋锡辰的安排。
张婧接受了。
家庭趴,人要齐。老爷子蒋勤茂是不可能在家了,其他人,上到当任女主人林怡,下到草坪修剪工人,当天都来了。蒋家很少这样齐聚一堂,互有嫌隙的人,在这场party上仿佛也变得格外柔和,气氛一派温馨。
蒋锡辰为了这场给老师的生日party,连撒娇带恳求地请蒋韩勋演奏一曲《弗兰克A大调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并且由他自己做钢伴。
这首曲子的钢琴部分处理难度相当高,是许多钢琴演奏家绕着走的作品,他一个学琴有一搭没一搭的半吊子,却主动要求上阵……蒋韩勋有点被惊到,有心追究他的用意,几番试探,毫无所获,只得答应了。
他万万没想到,小家伙闹起任性脾气来,比什么杀伤力都强。
真到了演奏的当口,蒋锡辰一口装病,硬是把一旁的蒋东维推上了钢琴凳。这时,蒋韩勋对这小少爷的用意有了点诡异的领悟。
《弗兰克A大调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是作曲家弗兰克送给朋友伊萨伊的结婚纪念日礼物,在接受蒋锡辰邀请之后,他们一起研究探讨过曲子表达的情感,也排演过......他回想着,追究自己是什么时候泄露了什么,这小孩儿又解读了什么。
及至蒋东维无奈地坐上琴凳,冲他低声招呼:“开始吗?”他才回过神,垂眸略过对方递来的目光,潦草地点点头,架起小提琴,放好琴弓。片刻后,点点头表示可以开始,蒋东维的钢琴随即弹出第一个音符。
这首带着几分传说和复杂暧昧情感的曲子,头一遭在他们两个手下被演奏出来。钢琴与小提琴需要交织倾诉,他手里掌着琴弓,本该与蒋东维交流呼应,然而他不敢。他怕一个对视,会泄露自己濒临溃堤倾泻的心事。
这样既没有事先排练,也没有即时交流的A大调小钢奏,自然只剩下技术和旋律,演奏称不上感染人。一曲结束,他就默然而退,躲到了外面。
蒋锡辰在不久之后,尾随而至。
小家伙看他的眼神,有着超出年龄的意味深长和洞察。人明明比他们小四五岁,平时看着也无害,此刻被他一盯,竟然有些被看透的赤裸感。不安,不好受。
“勋哥,”他直视他,神情严肃地笃言道,“你那么喜欢大哥,就不应该躲起来,也不应该让他去欧洲。他这么自私,我很生气,你要是纵容他,我也会生你的气。”
这话里没一个字带有问的意思,都是肯定句。甚至,都是责备。他在蒋家多年,已经做惯了这兄弟俩的缓冲带,平时在蒋锡辰面前,也颇有些二哥的威严。眼下听罢这句没有停顿、没有犹豫的“通牒”,却是完全哑口无言。
“蒋锡辰,你这是对二哥说话的态度吗!”这时,身后突然传来蒋东维厉声呵斥,声调激动得有些异常,声线都被震得略微发颤。
蒋韩勋听着,心中顿时一凉。他当然是想回头看看蒋东维的,可剧情已经这么狗血,他没有兴趣让场面也闹得像偶像剧那样尴尬难看。他到底只能选择一言不发,小幅度地退出这对兄弟对峙笼罩的范畴。
蒋锡辰遭了那句斥责,没有反驳,转头对已经隐没在光线死角的蒋韩勋到了句歉:“对不起,勋哥,我态度不对。”
蒋韩勋听罢,还没来得及对这道歉回应,那边蒋东维已经把蒋锡辰拎过去,冷着一张脸:“滚回去,以后对你二哥态度注意点,别让人说你没家教!”
蒋锡辰垂眸瞥一眼蒋东维的手,一挣,退开了,也硬邦邦地回腔:“比起我对二哥的态度,大哥还是先检讨一下自己吧。家教,你作为长子,也麻烦以身作则。”
说完,留了一声挑衅嘲讽的呵笑,回去了。
走廊单单留下他们。
蒋韩勋是想过自己秘密被撕开的场面的,而且想了无数回。因为脑中已经模拟了太多情景,没有什么画面是他没有构思过的。当情况真的发生,他反而没有什么真实感。
冬天的室外太冷了,他出来这一会儿,已经冻得有点懒得思考。
蒋东维站在原地,良久,没有朝他靠近,也没有退后。也许有话在他唇边来回游走了几回,可他也没有说出来。时间越久,蒋韩勋越觉得没有意思,没有指望,紧张和猜测都变成了心不在焉。
唉。他低叹一声,像往常那样,做那个既表现得理性,又得体温和,给足蒋东维台阶的人,道:“这里太冷了,回去吧,马上要切蛋糕了,你不能不……”
“你喜欢我吗?”蒋东维在嘴边溜达了不知道几趟的话,终于问出来。
蒋韩勋像没听见那样,把自己的话说完:“你不能不在。”
蒋东维两根眉毛一挤,有点急,有点躁,整个人挡在门口面前,盯着蒋韩勋:“你回答我。”
蒋韩勋缩在礼服袖子里的手下意识揪了一下袖口,他近乎屏息,抬眼去看了蒋东维一眼。这是一整晚的第一眼,目光短促相接,他简直有点脱力,要不是有所准备,就该落荒而逃了。
既然不逃,那只好直面,他说:“我爱你。”
第六章 (下)
我爱你。那是他十五年里,第一次对蒋东维表白,也是最后一次。
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是他整个少年时代最放松的一刻,他甚至不再期待蒋东维的回复。
这三个字与其说是在对蒋东维表白,不如说是对自己单独紧攥这个秘密的释放。彼时他只有十六岁,但已经把这样一个不应该诞生的秘密,揣了太久,很沉很重也很苦。
说出来就好了,说出来就有人分担了。即便面前的人不会接受,不会给他想要的回应,他也觉得心满意足。心里的堵塞打开了一个口子,爱、压抑、痛苦、渴望,都能够满满流动起来了。
那一年,蒋东维也确实没有给他回应,甚至摆不出一个自然的姿态面对他。有歌词唱道,“被爱的人有恃无恐”,可这个被爱的人,却手足无措可怜兮兮,强装镇定还错漏不断。原先蒋韩勋躲他,那天开始,情况反了过来。
然而,圣诞节期间本是学校的假日,大部分学生都不在学校里了。蒋韩勋原来还有个圣诞演出的理由早出晚归,演出后所有社团也一并不再活动,他连出家门的机会都找不到了。
两个人在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蒋东维一时间像是患了“蒋韩勋过敏症”,但凡蒋韩勋出现在方圆五米内,他都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并启动“自以为泰然自若实则破绽百出”模式,看得蒋韩勋头疼不已。
那段失常的日子里,蒋东维和张婧分了手,过程与说辞不明。张婧于一个午后同自己的学生蒋锡辰正式告了别,此后再没有出现过。
转年,蒋东维顺利申请到美国的学校,一个人先走了,他们有了相识以来时间最长的分别,时间接近一年——从蒋东维离开那天,截至蒋韩勋的offer下来,他们都没有直接联系过。
再见面,已经是新的生活。
近一年的时间,似乎改变了什么,又或者平复了什么。蒋东维的“过敏症”了无痕迹,蒋韩勋也再次把少年的爱意平平整整地压回了心底。他们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告白和尴尬,回到了应当和适当的位置。
美国的生活,丰富胜过加拿大十倍,两人成年后,又都在蒋勤茂的安排下参与商业社交活动,以一兄一弟、一正一副的姿态进入那个早就为他们安排好的圈子。没完没了的热闹和适应,充斥了生活,忙忙碌碌年复一年,猛然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
年过三十,在任何文化里,都不再是可以胡闹的孩子。
这次离开美国之前,他甚至不经意间在蒋东维的头发上发现了银白的痕迹,两人看起来都还有着年轻的面貌,但确实已经走到了该成家定性的时候。
而老爷子不久前因蒋锡辰的恋情大受打击,这会儿正煎熬着。蒋东维那个人,平时对老爹的冷淡,看起来比蒋锡辰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到底也是希望让老爷子宽慰宽慰的吧?所以……
蒋韩勋按了按太阳穴,数不清第几次从手机里调出苏娜的资料阅览起来……所以,你就选了个能让你开心的女人,来对老爷子的期盼做个交待吗?
那么,你什么时候肯给我一个交待。
第七章
隔天清早,蒋韩勋一睁眼就收到蒋东维的信息,用词简短、语气格式化:“几点出发回家?”
发出时间是北京时间七点整,那边显然是特地掐着他起床的点儿发信息。
从小到大,蒋东维身边太多事情都有别人操持,因而虽然平日里看着是个妥帖靠谱的人,其实心大得足够容纳龙卷风,掐时间这种事情,若非有人督促,就得是他自己格外上心才干得出来。
眼下他身边有能力进行督促的人一个也没有,这条信息是他自发注重细节的,也不知道行事之前他想了多少有的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