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牙之交(30)
没想到程章明又打了一次,再次被摁掉以后,改为发文字:「接电话」
汤琰双手撑膝,头低低垂着,胸口溺水一样透不过气。
起身快步离开酒店,还没出去眼泪已经先一步夺眶而出,在脸上肆意地张牙舞爪,啃噬他的发肤肌理和他的自尊心。他只能一边低头加快步伐,一边把口腔内侧咬得更紧,至少让自己看上去一点事也没有。
凭什么啊。
凭什么?
沿马路走了好久,一边走一边回想这七年的时间,感觉好像生活在一个黑匣子里,窒息的黑暗的空气,现在又有水淹进来,快要把他淹死了。
电话再次震动,他深吸一口气,接起来大喊:“别打了,我恨你!你听清楚,我说我恨你程章明,我他妈恨死你了!”
最后半句声嘶力竭,因为嗓子已经完全哑掉。
回到家就把自己脱得一干二净。
特意搭配的衣服狼狈地躺在筐里,蜷缩成团,瑟瑟发抖,上面还洇了未干的水渍。他整个人也像衣服一样,赤条条地蜷缩在浴室墙边,抱着膝,背弓得像一只虾,皮肤被热水冲得红彤彤的。
程章明也没有再打来。
第二天,汤琰没去上班,电话里的状态让人很担心。Crystal说要到家里看他,被他拒绝,说只是昨天喝多了,让她别打来骚扰自己即可。
“今天有什么重要的安排。”
“老大你忘啦,今天所有的安排已经取消了。”Crystal傻乎乎地笑了笑,“怎么好像你能未卜先知一样,老大你真厉害。”
是啊。
真厉害。
断开电话,汤琰伏在枕间深深吸气。
两天后他出现在台里。往机器前一坐,虽然面容憔悴,但目光依旧有神,还是那位鼎鼎有名的汤主播。
一旁的Crystal暗暗松了口气。
同为化妆师的小姐妹问她:“你怎么啦,怎么好像很担忧的样子。”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老大哪里不对劲。那天打电话的时候你没听到,他的声音太不对了,完全不像是宿醉。”
“那还能是什么。”
她摇摇头:“我也说不好,总之……没事就好。”
恐怕,又跟那位程博士有关。眼前端坐在主播台后的人,也只有在面对那个程章明的时候,才会变得不太一样。可是他这个样子,有事不说出来,憋在心里怎么会好受呢?
两周后录完节目,Crystal凑上去提议:“老大,晚上我陪你去喝酒吧?有个酒吧我去过还不错,调酒师长得很帅喔。”
“你自己去吧,我有应酬。”
“又有?这段时间你不是加班就是应酬,中间还跑了几天外景,这样很伤身体吧。”
“放心,”汤琰看向她,一脸平静,“我有分寸。”
结束后已经晚上十二点,满身酒气的他返回公寓。
保安笑呵呵地冲他点头:“汤主播才忙完?辛苦啊,注意身体。”
“谢谢。”
过几天打算从这里搬出去,房子都已经看好了,也在电视台附近。比这套大,东西可以随便放。
绕过花园走进电梯,闭上眼还在眩晕,只能靠着扶手一动不动。
今天的酒太烈,幸亏他酒量还算过得去,没有当场被灌倒。台长也在席上,还象征性地替他挡了几杯,表示身为台柱子的他可千万不能倒下。
叮一声,到了。快走到门口时汤琰脚步顿住,身体也蓦地僵住。
程章明就站在门边,背靠着白墙,膝盖微微弯曲。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衬衫不少褶子,下巴上青色的胡茬肉眼可见,眼眶里布满血丝。
两人对视那一秒他直起背。
汤琰停滞了半晌,随后才回过神来,视若无睹地从他面前走过。
“汤琰,我们谈谈。”程章明攥住他的手腕,嗓音仿佛是从身体最深处发出来的,而且找不到平时那种冷漠。
“放手。”
“我跟你无话可说。”
他把手用力往外抽,没想到程章明竟然不松开,箍得他骨节都在响。
这还是程章明吗?
汤琰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冷冷地抛出一句:“要说什么就快说,你只有五分钟。”
“奶奶走了。”
什么?
他蓦地震了一下。
“半个月前的事。”程章明的嗓音从背后传来,像下过雨的柏油路,阴郁潮湿。
“在路上摔了一跤,颅内出血,没撑到医院。那天晚上还有最后一班飞机,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不能准时赴约,不过礼物在房间里。”
汤琰手脚冰凉,身体像是坠入什么无边深渊,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
身后沉寂。
然后是压抑的呼吸。
“都过去了。”程章明吐字清晰缓慢,“没什么特别感觉,人老了都是要走的。今天来,只是把话说清楚,做个了结。”
“那天没有赴约是我不对,我在浪费你的时间。你应该恨我。”
是指那天还是指过去七年?
背对着他,汤琰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想象不出他的表情。
只是好像有把刀在心脏乱划乱刺,到处血流不止,连地板上都是血,分不清是谁的。
鼓足勇气回过头,发现程章明竟然还在看着自己。
汤琰颤着手脚上前抱住了他,然后几乎就在下一秒,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紧。
全身骨头都在痛……
因为程章明太用力,勒着他的胸口和腰,下巴死死抵在他肩上。
这时才发现他额头近乎滚烫。
汤琰吓了一跳:“程章明你在发烧。”
程章明呼吸粗重,低声叫他汤琰,“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汤琰疼得双眼发黑,分不清病灶在哪,只觉得全身都在疼。
把人弄进客厅,安置在足以容身的沙发,看他高大的身体陷在里面,眼底的血丝多到像蛛网。
“病多久了?你这样不行。”
手忙脚乱地去拿温度计,然后又匆匆忙忙地去烧水。
等水开的时候眼还是花的。
拿两个杯子来回倒,半晌总算是能入口。
“先喝点水。”
程章明半阖着眼,静静地看着他。汤琰转开脸,羞愧得无以复加,“对不起,那天我不知道。”
程章明还是沉默。
汤琰鼻一酸,低声说:“节哀。”
“我知道。”
仿佛对这件事早有准备,或者已经习以为常了,骤然失去亲人这件事。
接着一阵寂然。
耳边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汤琰才把眼抬起来,依偎在沙发旁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看到脖子都酸了,眼睛酸了还是没有离开,忽然听见他低声呓语:“我不恨你……跟你没关系……”
他在说什么?
汤琰想听清楚些,把头伏在他身上,结果只听见他有力的心跳。不知道该怎么问,无从问起,但冥冥中又觉得自己听到什么重要的话。
后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再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床上,被子盖在身上。
回过神,他轻手轻脚爬起来,发现程章明还睡在客厅。也许是光线太强了,程章明侧身朝里,身上裹着毯子。
退烧了。
汤琰伸手一探,程章明就醒了,睁开眼看着他。他手停在半空,五官尽量自然:“早。”
“早。”嗓音还是很沙哑,“几点了。”
“七点半。”
程章明坐起来,一颗一颗把衬衫扣子系起。汤琰走开,过一会儿才回来问,“要不要去洗个澡,你昨天出很多汗,洗个澡会舒服点。”
“程章明?”
腰突然被抱住,面对面,很亲密的姿势。
空气都停滞不动。
汤琰手脚僵硬地站着,感觉他温热的呼吸透过睡衣打在自己小腹上,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程章明……”
身前的人一言不发,许久才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