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不欢(54)
或许是大人觉得小孩子都很弱,他们轻轻松松就能掌控,关在房间里就万无一失,可陈伤还是跑了,从他们认为他爬不上去的窗户。
只是当时只有几岁的陈伤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周遭都是陌生的房屋,跑出村庄是一眼看不到边缘的树林,鞋掉了来不及去捡,跑出血了也不觉得疼,他以为只要跑出森林就有熟悉的人在尽头等自己,抱起自己说不要怕。
森林尽头的确有人,他一脚就将陈伤踹出好远:“妈的,让老子好找。”
那是陈伤第一次跑,却不是最后一次,最远的他跑出过森林,可森林尽头没有人等他,四面八方都是陌生,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最长的他躲在一个草垛里一晚上没有被发现,但第二天还是被找到。
再后来他身上多了许多伤,房间的窗户也封上了,就连他的脚上也戴了锁链。
他觉得自己像条狗。
陈伤跑不了了,他每天都被锁在那个房间里,他以为自己会被卖掉,或者会被弄到畸形拉出去再带回来,那段时间他害怕极了,晚上都不敢睡觉。
直到有一天他在小房间里听到了窗外有两个人在说话。
“那小鬼怎么办?就这么一直关着,养着?”
“你现在出手不就是找死吗?”
“死什么死?卖到山里去,卖不了一万还不能卖一千吗?一直养在身边才是个祸害!”
“怕是你现在都带不出去。”
“要我说干脆杀了算了,荒郊野岭的埋个孩子十年八年的都不可能有人发现。”
“我们卖人,可不杀人,你别坏了规矩。”
陈伤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他们不敢卖的理由,可他不知道是什么,他再也没有听到谁站在自己窗前说什么。但陈伤却想明白了一个问题,这些人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清楚这一点后陈伤第一个反应是不想被买走,他宁可一直留在这群人的身边。因为只有这些人知道是从哪里把自己带来的,离开了之后就再也不可能知道他属于哪里了。
大概过了半年,小院儿破败的小屋里热了起来,陈伤每天晚上都被蚊子咬到睡不着的时候,他们终于想起了陈伤,要送他走。
吃饭故意摔破碗被他藏起来的瓷片就是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的,他七转八转的被带着去见了买家,然后在交易的时候刺伤了买方,谁也不想买一个定时炸弹回去,他们是买儿子不是买冤家的,最后也只能作罢。
那天被重新锁进小黑屋的时候陈伤被打的很惨,连饭也快三天没吃,他以为自己会那么死去,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之后他又被带出去几次,他们长了记性,会提前搜他的身,脱光了让他身上藏不了任何可以伤人的东西,陈伤没有伤人的东西,但有吓人的本事,他胡编乱造自己记得所有事情,说自己家里人是警察,买了他就是买了麻烦。
他一直这么捣乱,每一次都会被揍,但他却如愿留了下来,后来年纪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好卖,人贩子也渐渐地不带他去看买家了,但他们也不会白白养一个闲人,他们开始让陈伤学‘本领’,指着一个房间告诉他:
“你要是学不会,下场跟他们一样,不过看你这么有种我可以让你选一下是想没脚还是想没手。”
陈伤知道那个房间里关着的都是身体残疾的孩子。
所谓的本领是偷,陈伤要学会如何在手指间隐藏刀片,如何快速的解开纽扣,如何在烧沸的开水中取出肥皂片,且只能用手。他的手不知道烫了多少个泡,但他只要不想残废,就只有让自己学会。
人贩子没有给陈伤太多时间,几个月而已,对于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陈伤学会了,虽然还不算精,却已见了雏形,所以他也免了被断手断脚弄到畸形的下场。
陈伤说这些事情的事情连语气都是平静无波的,像是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只有谢引听的心往下坠,疼的他呼吸不畅,他不知道陈伤是怎么做到这么平静的,但他却不难想象这平静之后他经过了多少的苦难。
这一刻谢引忘记了所有的不应该和保持距离,明明这个人现在好好的躺在自己身边,好好的跟自己讲他的过去,但谢引还是不放心,还是觉得他在疼。他下床走到门口开了灯,又折回床边在陈伤那一侧坐下。
陈伤看到了他发红的眼眶,坐起身:“谢引,都过去了。”
谢引没理他,径自抓过了他的手仔仔细细的看,陈伤任由他看:“没有疤,我好像天生不会留疤。”
这本是好事,可谢引却疼的流出眼泪来。
没有疤,所以除了陈伤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发生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有多疼,连他的身体都不记得。
只有他自己知道。
陈伤是怎么都没想到谢引会哭的,即便是上一次自己快离开他也只是趴在桌面上红了眼眶,最后始终没有哭出来,这是陈伤第一次看谢引哭,哭的他有些心慌和不知所措。
“你别……”
“衣服脱了我看看。”谢引闷声开口。
“真的没……”
“我看看!”他不容拒绝的开了口,带着怒气,可又和他平时一点就炸的模样不同,陈伤觉得他更多的是在气他自己,虽然陈伤不明白他这样的情绪是来自什么。
可陈伤不想在这个时候还不听话,于是他抬手略显笨拙的脱掉了身上的T恤,让谢引看。
谢引前前后后没有放过一寸肌肤将他检查了一遍,确实如陈伤所说,没有伤口也没有疤痕。然后谢引看到了陈伤左侧额头上那道快到耳边的疤痕。
如果他是不会留疤的体质,那么这道伤口当初得多深才得以被留下来。谢引忍不住抬手去碰触那道疤,陈伤看到了他的手没有躲开,任由他抚上。
“疼吗?”
“疼。”陈伤没有说谎,他甚至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差点死在这道疤上,是被铁锹狠狠砸过来的伤口,深可见骨。
“怎么弄的?”
“打的。”陈伤轻巧的用两个字带过了惊心动魄。
谢引当然不相信,盯着他:“字越少,事越大,你没听过这句话?”
陈伤捉住他的手自疤痕处拿下来:“过去了。”
“我想知道。”这个时候的谢引一点都不体贴,没有一点眼力见,毕竟任谁都看得出来陈伤不想说,谢引自然也看得出来,但他就是想知道陈伤为什么会留下这么一道疤,被打被锁被关都能平静的说出来了,这道疤为什么不说,到底有可怕。
其实没有多可怕,陈伤不愿意说是他不想让谢引知晓人性到底有多恶,他下意识不想告诉谢引这些,可谢引执拗起来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两人关系变好之前陈伤说不定还能吓一下他说打一架,但现在陈伤也招架不住。
那就说个谎骗骗他吧,只是还没开口谢引就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别骗我,不然我就炸给你看。”
陈伤:“……”
真的没有多可怕,但即使陈伤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冷。
陈伤学会了所谓的‘本领’,但意外的他们最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放陈伤离开小院儿,依旧看着他,开始让他做杂物,学做饭,陈伤原本想趁着去偷的时候跑掉的打算也随之落空。他被限制自由,几年的时间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小院儿,在那个小院儿里他照顾着许多人贩子。
或许是这几年陈伤乖了,也从来没想过要跑,慢慢地有些话也不再避开他,然后陈伤知道不止这个小院儿,这个村子里都满是他们的眼线,这里几乎是人贩子的聚集地,想要从这里离开对于十来岁的他来说简直天方夜谭。
那是陈伤十三岁那一年,随着各种治安条例的完善,小院儿里那群残疾的小孩子都已经消失了,他们不能再上街扮惨乞讨,陈伤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却知道他们并没有把人放走。后来陈伤偶尔听到他们谈及关于器官买卖的事情,可是无从考究。
小院儿里还是偶尔会有小朋友出现,几天后被带走然后再也看不见。陈伤冷眼瞧着一切,却帮不上任何忙,他自己同样需要谁来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