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鸡尾酒(28)
何茵接过电话,还没听几句,已经蹙起了眉,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她草草结束通话,最后看了程铄一眼,牵着涵涵匆匆离去。
程铄如蒙大赦。
白瓷杯被何茵随手搁置在吧台,陆淮骞顺手收走,杯中的美式咖啡只少了几口。
他的眼底忽明忽灭,面上却始终带着笑意,他冲着程铄招手,“你的画稿画完了?”
程铄猛然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没有,还剩一点。”
没问他和何茵之间的纠葛,还好。
最好也千万别问。
陆淮骞慢悠悠地踱步,走程铄身边,“想喝点什么?”
程铄不答反问:“酒吧不是傍晚五点才营业吗?”
陆淮骞指了指墙上的钟,笑眯眯地看向程铄,“还有几分钟就到五点了,大差不差,你想喝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做。”
程铄却避开了陆淮骞的视线,“我不是很喜欢喝酒。”
陆淮骞疑惑问道:“为什么?”
“酒精会麻痹大脑,我讨厌失控的感觉。”
这个回答就很程铄,陆淮骞忍不住笑了,“那你要来杯咖啡吗?”
他认真地说:“咖啡可以让人变得清醒。”
程铄皱了下眉,“可你给我发的免单券是酒水免单券。”
“那怎么办?”陆淮骞佯装为难地思索了几秒,“不如,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不用。”程铄拒绝得干脆。
“你们这里卖啤酒吗?”他说,“卖的话给我拿一瓶啤酒,随便什么牌子都行,我带回去喝。”
陆淮骞微微讶异,“这才来了多久就要走?不多坐一会儿?”
“不了。”程铄摇头,语罢,又添上一句,“我回去赶稿。”
“好吧。”陆淮骞吩咐阿聿去拿啤酒,想了想又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喝酒,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吗?”
“我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喝醉。”
“所以在家喝醉就可以?”
“总比在酒吧喝醉好。”
陆淮骞盯着程铄看了一会儿,“感觉你现在好像心情不太好。”
程铄立即反驳道:“没有。”
“是吗?”陆淮骞歪着头打量,“你好像把‘别来惹我’四个大字都写在脸上了。”
这次程铄没有接他的话,也等于没有反驳。
啤酒被装进纸盒,被送到陆淮骞手上,后者将纸盒递给程铄,“拿好了。”
程铄接过,“谢谢。”
这两个字太客气,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回到最开始的初见。
陆淮骞神色微变,稍纵即逝,脸上是一如寻常的笑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和我分享,这样你的悲伤就会减少一半。”
“不,这样就会变成两个悲伤的人。”
这算是承认他心情不好了吧。
陆淮骞继续说:“让我来猜一猜,不会和刚刚那个女人有关吧?”
程铄的身形陡然一僵。
他还是问了。
语气不可抑制地变得生硬,等程铄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脱口而出,两句,“她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能够左右我的情绪。”
“你可以和她合作,但你别来过问她和我的事情。”
语罢,程铄转身离去。
陆淮骞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不留下来和我叙旧,也不和我告个别吗?”
程铄头也不回,“再见。”
陆淮骞脸上的笑意散了许多,垂眸,若有所思。
“陆老板,我要一杯莫吉托。”
老顾客笑着与陆淮骞打招呼,与程铄擦肩而过。
于是陆淮骞扬起头,又挂上了无懈可击的招牌笑容。
.
五点半,地铁高峰。
程铄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目光像是失去双足的飞鸟,找不到落脚点,飘忽不定,视线扫过对面的深灰色玻璃,隐约映出自己黯然失色的身影,半透明的,像是游荡的、无家可归的幽灵。
下午三点半的时候,他坐上从芙蕖佳苑到莫蓝酒吧的地铁。
长达一个小时的路程,中间还要转一次站,路上他困得不行,昏昏欲睡,又不敢睡,生怕自己坐过站。
现在回去,又是一个小时,同样的漫长、无聊,命运也和他开起了玩笑,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座位,屁股才沾到椅子,终点站到了。
在地铁上点了份外卖,是汤面,可能是点的太早,再加上外卖小哥风驰电掣的速度,外卖比程铄提早二十分钟来到了家门口。
程铄沉默地捎起外卖,开了门,坐到餐桌上,打开一看,果然已经坨得不成样子。
他用筷子艰难地在碗里搅拌几下,面条没有散开,反而溅了几滴汤到手上,他又搅了几下,面条还是紧紧相拥,仿佛他是棒打鸳鸯的恶婆婆。
程铄烦了,懒得分开了,将就着囫囵吞咽。
人们总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想,但这次,好像是他自找的——
稿子其实已经画完了,因为他从周五傍晚画到了凌晨三点,能够兼顾质量和效率,全凭他的意志。
板绘就没有不累的,板绘一直都很累,以至于他一觉睡到周六午后,起来的时候头还有些晕。
但好在结束一桩心事,去莫蓝酒吧就能敞开了玩,不至于总是心不在焉。
计划是这样的,似乎很完美,可惜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他看见了何茵。
何茵是程宇的前妻,程宇是户口本上的父亲。
所以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在莫蓝酒吧喝醉,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还是独处的空间让他觉得安全。
程铄拿出那瓶啤酒,陆淮骞送的,盯着看了几秒,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给陆淮骞发了一个红包,红包的金额等于啤酒的售价。
然后他随手一扬,手机被丢到沙发里。
找了一圈,找不到开瓶器,可能是落在宿舍里没带来,程铄又烦了,干脆用虎牙咬开了啤酒盖。
酒杯搁在茶几上,琥珀色的酒水砸在透明的杯底,倒满一杯,白沫没过杯口,顺着杯壁流下来。
程铄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知道自己是一杯倒的酒量,不会享受到酒精的快乐,因为他始终认为,快乐应该是清醒时产生的情绪,不清醒时,所有疑似正面的情绪都可以称之为自我麻痹。
所以程铄也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感觉意识被酒水浸泡了,穿透了,溺亡了。
他有些恍惚。
累瘫在沙发上,困得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漫出生理性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他用指尖反复地揉,直到视野重新恢复清晰——
他看到了幼年的自己。
一年级二班,放学铃声响起。
蓝白双色的校服,飘扬的红领巾。
小程铄仗着自己身形小巧,在缓缓前行的人群缝隙里跑得飞快,他学校大门中灵活地溜出来。
那也是一个春天,和现在差不多的温度。
他奔向何茵的身边,“妈妈。”
何茵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
她很讨厌牵他的手,小程铄早就有所察觉。
每次带他过马路,何茵总是走在他身后,钳住他的胳膊。
又或者拽住他的帽子,领口因此会勒上他的脖子,小程铄忍到受不了了,才会小声地提醒。
然后何茵就会不满地蹙眉,冷漠地松开手,直接放任不管。
这时候,小程铄只好去想老师在课堂上教的交通安全的口诀,红灯停,绿灯行,黄灯亮了等一等……
今天,何茵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于是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碰过小程铄,连走的时候都没有和他提一句,我们要过马路啦。
好像默认他自己会跟上来,也许不跟上来也没关系。
小程铄那双黑色的、圆溜溜的、像葡萄一样的眼睛流露出几分失落,他还是默默地跟在何茵背后,无声地默背口诀,过马路左右看,斑马线上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