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奔跑(4)
这一身装扮在沙南街随处可见,惟独林蝉就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他身上没有满溢的少年人的朝气蓬勃,很内敛,眉目一垂无所谓的随和态度,却又在举手投足间透露出锐利的锋芒。
不太像以前认识那个林蝉,又说不清哪里不一样。
“结账。”
略带低沉的嗓音打断景晔的思路,他抬眼,林蝉并不躲,眉弓微微一抬,仿佛沉默地回应了他:看什么看。
景晔干咳两声,试图挽回刚才的尴尬,边扫码边和林蝉搭讪:“你看你都……长高了好多啊,听蒋哥说,你在一中读,是吗?”
林蝉没回答,从外套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付款码:“你扫我?”
估计不太想聊天了,景晔碰了一鼻子灰,闷声“哦”两句把钱收了。眼看林蝉没立刻转身离开,他又憋不住没话找话:“帮外婆买酱油?”
林蝉打开书包把酱油和盐一起塞进去,伴随拉链声响,他没再沉默,不阴不阳地刺了景晔一句:“关你屁事。”
景晔:“……”
放在过去,他肯定会嬉笑着捏捏林蝉耳朵,然后再教育小朋友“怎么能这样和哥哥说话”“小孩子不能说屁”。
但现在他们关系尴尬,自然不可能这么做,而林蝉也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了。
景晔得出结论:气得不轻。
书包甩回右肩上,林蝉把手机一踹转身就走,路过感应门铃时电子音叫了第二声:欢迎光临。”
门外,初冬的阳光一瞬间阴了。
半个小时前还投映在超市玻璃窗上的影子销声匿迹,居民楼间隙中漏出一片铅灰色天空。树影摇了摇,变得更浅。
林蝉被天光与超市里的灯光前后都笼罩起一层浅浅的白,仿佛新雪将他淹没。少年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光中的一瞬间,景晔呆站着,突然找回刚才落了一拍的呼吸,他没来由地陷入慌张。
有个声音在脑海里挣扎:现在让林蝉这么离开,一切都会无法挽回。
景晔跑出收银台追到超市门口,感应门铃无法辨别他是进是出,左右为难地连续播报好几声,成功换取少年脚步慢半拍。
景晔张了张嘴,小时候常叫的某个称呼攫夺话语权脱口而出:“木木!”
三步之遥,穿校服的少年扭过半边侧脸——十三四岁残留在脸颊的婴儿肥被时光削去了才露出真容,林蝉正面五官尚且算得上温文尔雅,侧面线条居然如此凌厉,像精心雕刻的轮廓,头发漆黑,眉眼也漆黑。
大约称呼作祟,林蝉的眼神褪去一丝之前的不耐烦,轻声问:“干什么?”
“那个……”景晔本意想留他,等他真的留了,却突然找不到话题,后知后觉地窘迫起来。
林蝉的耐心只持续了十秒钟,他连话都不肯和景晔再说,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那个!”见人抬脚要走,景晔脑内灵光一闪,喊住了他,“我爷爷今晚做酸菜鱼,你要不要过去一起吃?”
林蝉顿了顿,再次投来疑惑的眼神,好像在问他:“你是不是有毛病?”
景晔顾不得分析林蝉的微表情和小动作,他从停顿里看出转圜余地,连忙上前,克制地停在了林蝉身侧的位置,继续说:“就,家里吃点好的……还有酥肉,估计奶奶会做蒜香排骨和醋溜藕丁……”
林蝉:“……”
景晔硬着头皮问:“你要不要过来吃?叫林阿姨一起?”
咫尺的地方,林蝉目光轻轻地闪烁,接着他垂下眼,从刚才开始刺猬似的戒备终于柔软片刻,然后说:“我妈现在住渝北。”
“那你和外婆外公来吧,就加几双筷子的事,还能多点菜。”
林蝉没搭话,也没当场拒绝,握住书包带子那只手往下一拽,顺势转身继续朝小区的方向走了。脚步悠闲,速度极快,像在躲。
景晔提高音量:“你记得来啊,六点钟!”
等人影都看不见了,景晔才回到超市里。他唯恐林蝉不肯来,又给奶奶拨了个电话,拜托邀请林外婆一家晚上吃饭。
两家关系一向不错,又因为住得近,长辈们更加巴不得年轻人多多走动。他主动开口,爷爷奶奶面对这个请求哪里有不答应的。
“不愧是我啊,高情商。”景晔美滋滋地想。
给晚餐加了双保险之后,找林蝉解释误会、再和好如初似乎近在眼前,甚至可以开始展望他们如儿时一般的未来蓝图了。景晔自以为万无一失,拿出手机检查消息,回了几条后,看见一条颇让人意外的询问。
居然是来自联系不多的虞洲。
虞洲这个人,景晔向来对他感情复杂。
一方面,虞洲是个很有魅力的学霸,长得帅,好讲话,乐于助人,小时候帮景晔写过不少次作业……虽然他是会给钱的。
另一方面,同样一起长大,景晔和虞洲的关系不如他和蒋子轶密切。究其原因,他和虞洲是同级生,哪怕不同校,每次联考后老妈指着成绩单痛骂景晔时,都不忘加上一句:“你看人家虞洲怎么又考年级前五?”
踩一捧一,这是绝对的踩一捧一。
没人能够和长期被拉踩的对象和谐共处,景晔自然也不例外。可随着年龄增长,他们都不再是以成绩为唯一衡量人的标准了,反而慢慢地熟悉起来……虽说还是很塑料。
虞洲开门见山,问他:“见到林蝉了吗?”
流泪特猫头:?
虞洲:你这什么微信名
流泪特猫头:不觉得和我头像特别配吗[害羞]
虞洲:……
虞洲:准备什么时候道歉?
流泪特猫头:你都知道了?
虞洲:那可不,你当时一走,他伤心了好久。
搞了半天,没因为奇怪的演员绯闻?还闹得虞洲问这么一句。景晔脸上有点挂不住,动了动手指,发送一个哭泣猫猫头。
流泪特猫头:可他也不能叫我渣男吧QAQ
虞洲:?
虞洲:你把林蝉气得在烧烤摊哇哇大哭,不知道,对吗[微笑]
流泪特猫头:啊?
虞洲:前一天还在叫别人乖宝,后一天就坐火车走人,电话也不接,QQ也不上,每次回来做贼一样躲着林蝉,是你吧?
流泪特猫头:……
虞洲:两个人谈不到一起想分手,可以理解。但直接走人,至今都不给林蝉一个解释,会不会太不负责任?无论欺骗感情还是这种冷处理逼人分手的方式,你自己说,不是渣男是什么?
流泪特猫头:……
分手?渣男?不负责任?
他“啪”地把手机拍在桌面,刚才还精密运转的脑子突然短路,随着轻微爆裂的声响,有什么记忆碎片从识海深处逐渐浮出,断断续续地拼凑起来。
初恋,无疾而终?
林蝉吗?
林蝉当时说了什么?
“哥哥,我好喜欢你啊,我最喜欢你了。”
“我能牵你的手吗?”
“要不哥哥亲我一下吧。”
那时他刚满十八岁,林蝉年纪更小,婴儿肥都没褪干净。七月刚入伏天,他们坐在阳台上玩游戏,景晔输了之后林蝉提了这个要求。
少年额角有细密的汗,电风扇在后背吹出热烘烘的风,景晔被他灿烂的笑意迷了心窍,凑过去时手指张开按着刚完工的拼图,不小心拂乱了一大片。
他本来是要亲林蝉的脸。
但林蝉突然抱住他,一个紧张的吻被强行印上他的嘴唇。
回忆统统袭来,喧哗不已,景晔一时都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嗡嗡的耳鸣声中,爷爷的电话铃声在这时响起,景晔神情麻木地接通“喂”了一声,听见电话那头中气十足的快乐话语:
“小晔啊,请客的事帮你搞定啦!”
景晔声音颤抖,抱着最后的希望问:“林蝉不来吧?他高三……”
“怎么说话的!林蝉当然想来!你们两个好久不见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叙叙旧。爷爷给你们做炸茄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