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6)
服吧,咱们现在出发。”
陈沐阳显然没想到徐桉雷厉风行到这种程度,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点头说好,然后
起身去卧室换衣服了。而看着陈沐阳背影的徐桉,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因为是周末,又是下午,超市里的人不算少。徐桉推着购物车慢慢走着,陈沐阳拄着
拐杖跟在一旁。两个人并没有逛太多地方,几乎是径直朝着生鲜区走的。只是路过家居区
时,陈沐阳说家里的垃圾袋快用完了,买两包吧。徐桉才点了点头,在陈沐阳的指引下到
了货架旁。
“你之前……买菜会不会很麻烦?”徐桉迟疑着,语音拖了一两秒才问出来。他看向
陈沐阳的眼睛,后者眨了眨眼,轻轻摇了摇头。
“还好,只是提着不方便而已。”陈沐阳笑了笑,“所以我有时候会背双肩包。”
徐桉点头,面向货架随手拿了包垃圾袋往购物车里放时,陈沐阳突然伸手拦住他:“
这个没有拉绳,不如这种方便的。”
徐桉看着他松开自己拿着的垃圾袋,又熟悉地从货架一旁拿起了另一款垃圾袋递给他
看,徐桉把自己拿着的袋子放回货架上,朝陈沐阳点了点头:“那就买这种。”
买完垃圾袋后没走几步,徐桉突然开口问道:“家里还缺什么吗?一起买了吧。”
陈沐阳想了想,回答道:“那就都逛一逛吧,看到了就想起来了。”
这一逛,徐桉发现家里缺的东西还真不少,都是一些细碎零散的生活用品。往日里都
有高阿姨帮他采购好,他没操过这份心。现在高阿姨走了快半个月,家里几次卫生还是他
生病时陈沐阳打扫的,现在家里的生活用品也要陈沐阳帮着添了。
想是这样想,可看着购物车里大大小小的日用品地摞成一个小山堆,徐桉还是忍不住
问了问:“我家里……缺这么多东西吗?”
陈沐阳闻声一怔,拿在手里正要往推车里放的洁厕液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徐桉咳了一
声,从他手里接过洁厕液放在购物车一角。
“我不太清楚,所以问问。”
陈沐阳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回答道:“其实也不全是的,有的快用完了,有的家里还
有一些。我想着你开车了,一起往家拿的话会方便很多。”
说完,他又低下头害羞似的笑了笑,徐桉这才明了他心里的小九九,答道:“嗯,是
很方便,那就再看看还差什么,一起都买了吧。”
徐桉说完这句话,陈沐阳又简单挑了两样厨房用的油污清洗剂才算作罢。但两个人很
快就后悔了,因为等他们停好车要乘电梯的时候,发现电梯旁放了正在维修的标识。
“又坏了啊。”陈沐阳叹了口气。
徐桉捕捉到他话语里的重点,凝眉看他,问道:“电梯之前也坏过?”
陈沐阳点了点头,徐桉面色凝重一些,追问道:“什么时候?那你怎么上去的?”
陈沐阳这才反应过来徐桉并不知道电梯曾经坏过的事。也是,当初他回家的时候电梯
就已经修好了。
“我走楼梯。”陈沐阳回答道。语毕,后者却始终沉默。他抬眸去看徐桉的表情,看
到他眉宇间的困惑变成不悦,陈沐阳以为他是不想爬楼梯,连忙又解释道:“要不等一等
,我上次没停多久电梯就修好了。”
徐桉依旧不语,陈沐阳自顾自地回想着回答:“可能两三个小时?”
说完,他又抬眸看了徐桉一眼,徐桉显然并不想等,可他也没给出确切地回答。两个
人就这么站了快一分钟,陈沐阳无奈,正要开口问他要不要去外面吃晚饭的时候,徐桉突
然提着两大袋东西朝停好的车走过去。
他把买的东西放进后座后把车开到电梯旁,让陈沐阳上来,陈沐阳乖乖听话。徐桉把
车开出地下停车场后停在公寓楼下的停车位上,让陈沐阳先下车,自己钻进后座停了一会
儿才提着半袋东西出来。陈沐阳看了看,隐约看到袋子里是今天刚买的鲜虾、牛肉还有几
样蔬菜。
徐桉提着东西往公寓里走,陈沐阳跟在他身后。公寓一楼的电梯口也立着正在维修的
牌子,徐桉看也没看,直接越过,停在楼梯口。陈沐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徐桉低沉的
嗓音:“上来。”
“嗯?”
“上来。”徐桉又重复了一次,“我背你。”
他面对着楼梯,曲腿下蹲,两手扶着膝盖,露给陈沐阳一片广阔的背脊。
陈沐阳没有动作,他指指徐桉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回答道:“不用的,徐先生,我可
以自己走的,你提这么多东西就已经够重了。”
徐桉直起腰,转身问他:“我背你上去,还是抱你上去,你选一个。”
徐桉面色不善,眉头皱着,看向陈沐阳的目光不算凶狠,言语却没有往日柔和,甚至
多出几分不耐来。陈沐阳没再直接拒绝他,而是拍了拍撑在腋下的两支拐杖说道:“还有
它们。”
一语落毕,徐桉眉头拧得更深,他直接走到陈沐阳面前把手里的袋子交给他,从他腋
下拿出两支拐杖立在一旁的墙上,重新背对着陈沐阳弯下腰,说道:“上来。”
徐桉语气冷漠,夹杂着不耐和隐忍的怒气。
陈沐阳没再反抗,他扶住徐桉的肩膀缓慢趴了上去。对方肩膀宽阔,依靠住本该让人
心生安稳,陈沐阳却有些战战兢兢。徐桉一手搂着陈沐阳的左腿,另一只手臂穿过拐杖中
间的空隙将拐杖扛在肩上,又伸出手背托着陈沐阳的屁股,以防残肢因为没有力量支撑而
身体倾斜。陈沐阳一手揽着徐桉的肩膀,另一只手尽力帮他扶着些拐杖。
背着人又拿着不少东西,两个人的姿势都有些怪异而狼狈。可徐桉一步一步往上走,
却是始终沉默的姿态。哪怕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水,汗水又汇成汗珠顺着太阳穴往下滑
。他都没有吭声,只是托着陈沐阳的手却更加用力。
陈沐阳小声说:“徐先生,你放我下来吧。”
徐桉不回答,依旧努力撑着要往上走。陈沐阳无奈,只能将帮着徐桉扶住拐杖的那只
手更用力一些,帮他减轻一些拐杖下坠的负担。而这些,兀自低着头上楼梯的徐桉都没发
觉,直到他走到家门口,将陈沐阳放下的那一刻,才看到对方平展的眉头拧在一起,红着
眼睛快哭了似的,一张脸上尽是委屈。
“徐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生活很困难?”陈沐阳问道,他略微低着头,没看徐桉
的脸,小声说:“其实没有的,我和别人一样,会上楼梯。我只是……只是少了半条腿而
已……”
第20章
徐桉像被一语惊醒的梦中人般无措地伫立在原地。当他听到陈沐阳说自己走楼梯的那
一刻,仿佛亲眼看到他拄着拐杖一节一节艰难地往台阶上走。想象中对方踽踽独行的背影
与他清早看到的烟雾袅袅中的瘦弱背影重合,清晰有力地在他心上烙下重重一击。至温柔
与残破的影像交错中,徐桉心底被压抑的声音重新响起,梦魇一般挥之不去,它面目狰狞
又带着笑意向徐桉示威:看呐,这些都是你带给他的,是你。
于是那些自以为受控的情愫仿佛掘地而生的大树般在一瞬当中蓬勃壮大,没给徐桉丝
毫喘息和思考的机会,要他恨不得如数代他受过。愧疚、不安与无助交杂的情愫驱使下,
徐桉像一个被逼进墙角的小孩,他执意要背陈沐阳上楼,每一个脚步踏实地落在台阶上的
时刻,似乎都能抹去陈沐阳曾经走过的痕迹。肩背上的重量让他悬浮的心逐渐沉稳下来,
让他清楚地知道,还有余地,还能补偿。这梦魇终究会散,他能被救赎,也能、被原谅。
而此刻,徐桉突然明白,他终究是自私,他把自己于事无补的愤怒消除掉,把那些愧
疚与不安重新掩埋,他以为万事复原,一抬头却看到陈沐阳露出春寒般的愁苦。这个有着
残破身躯的男人说出自己的故事时,语气平淡、未曾皱眉,如今却因为自己执着要加于他
身的帮助而显现出脆弱和自卑。让他低进尘埃里,还要诉说,没有的,徐先生,我和别人
一样的。那一刻,徐桉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初见陈沐阳的那晚,所有的情绪像海浪迎面拍
打而来,穿越过身躯,空无一物。他只能呆立在原地,什么都抓不住。
徐桉没有回答,他打开房门,把菜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又把那双拐杖立在鞋柜旁,转
过身伸出右手去拉陈沐阳的手掌。
两人手掌碰触的一瞬间,陈沐阳缩了缩指尖,被徐桉用力握住了。他懵懂地抬起头,
看到徐桉眸色深沉的看着自己,言语间面上闪过几丝无助和不安,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我很抱歉……让你误会……我……”
“你很厉害,不需要同情,也不是拖累,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我……我只是太想帮
你了……我——”
徐桉解释着突然泄了气,头垂得很低,声音也变得很小:“我没主动对谁好过,只想
着尽我所能去帮你,可方式好像错了。”
徐桉说着,握着陈沐阳的那只手渐渐松开,身体却没有动作。停了好几秒,他才问道
:“你后悔救那个人吗?”
徐桉的头埋得很低,低到陈沐阳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能从声音里听出丝丝小心翼翼
,又像一声沉重的叹息。陈沐阳眨了眨眼,食指指尖不自觉地在拇指指腹上划下一道道清
浅的痕。
十五岁那年的车祸让他失去了多半条腿,是人生转换的节点,也是急速成长的开端。
陈沐阳一直记得,最初醒来的那些天,幻肢痛带来的心理折磨比真实的疼痛还要让人压抑
无助。他常常感觉到右腿钻心的疼痛,可伸出手,却只能触摸到残存的一端。截肢之后,
他剩下的那截大腿不足二十厘米长,残端被白色纱布层层包裹着,盖上被子后也是鼓鼓的
一团,容不得人忽视,而视线延伸之后,又是一片空荡荡。
那时候的陈沐阳疼,无助,都无济于事。他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忽略掉那些疼和
无助,逼迫自己正视少了一条腿的事实,逼迫自己坚强来减轻家人的痛苦,哪怕是在假装
。他就这样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他积极地配合医生治疗和心理辅导,努
力进行积极的心理建设,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值得的,都是值得的。用一条腿救一条命,
他不后悔。
可是真的不后悔吗?
所有人都关心他疼不疼,没问过他悔不悔。
当被人清楚直接地质问后不后悔的时候,陈沐阳条件反射似的想说“不后悔”,像是
真实果断的决定,又像一声暗示,提醒着他事已至此,提醒他不能软弱。
可他开不了口。
那些疼痛曾经真实地存在过,赤裸裸地加诸于他,碾压过他的人生,甚至改变了他的
人生轨迹。纵然在之后的时间里,那苦痛仿佛塞翁失马般给他帮助,可终究是差一点击垮
他的刀剑。
如何能释怀呢?
最后他只能开口说出:“我不责怪。”
年轻的自己和年轻的少年,生活残忍的举动,他人温柔却似刀剑凌迟的好意。种种种
种,交相袭来。十五岁的那一年里,每一次陈沐阳盯着残肢发呆时,回过神来的第一个瞬
间,他都会清楚地告诉自己,一条命比一条腿更重要,似乎用这样的冷酷能让他尽早走出
内心的阴翳。可每一次被旁人用关切的眼光相待,他会不自觉地触摸右腿残端。接受的缓
慢过程,他终于走过之后,他也终于明白人在利弊面前才能清楚权衡,规避可能带来的种
种伤害。在十年前的那一天里,在车子飞速驶来的那一刻里,他看到的只有救人。隐藏在
救人之下的可能受到的伤害,他没来得及看。
如果他能见到那个曾经救过的男孩,他会希望他过得好,希望他不要以此为负担。那
是十五岁的陈沐阳的选择。他尽力让未来的自己不去后悔。而之后生活给予的种种,若是
做不到感恩,做不到原谅,就尽力让自己不要责怪。
每向前走一步,就会离好运近一些。
就算不会又怎样呢?总归不会更差的。
陈沐阳不清楚徐桉那句没由来的“你后悔救那个人吗”是什么意思,似是要寻根而上
找到自己现今状况的原因,又像是要从他嘴里得到一个证明。陈沐阳来不及思考,也无力
去思考。徐桉之于他,就是疲惫生活中降临的好运。所以当他说完那句“我不责怪”后,
能够收起那些脆弱和自卑,在徐桉惊诧的眼神里,微笑着对他说:“徐先生,工作之余,
我愿意和你做朋友。”
那天的事像一个开端,沉默着将两个人拉近。徐桉确实不再生硬地去帮他解决许多困
难,也不曾参与或减轻他的工作内容。只是偶尔会和陈沐阳说明天想自己做三明治吃,或
是家里的扫地机器人工作故障后自己扫地,之后又和陈沐阳一起照着说明书和百度百科试
着自己维修。
日渐相处中,徐桉也终于发现陈沐阳温柔与坚韧的缘由。困苦只能打磨一个人的性格
却不能铸就他的不屈。兀自坚强的灵魂自然不会在风雪中千疮百孔。徐桉终于知道,过往
他只看到陈沐阳的残缺,却未能看到他的完整。他把他残缺的部分无限放大。大到遮盖了
他的眼睛,让他以为他需要还给陈沐阳的是健全的身体。可他却没有让时光倒流的本领,
那些失去的,再没有重新获得的机会。一叶障目遮住了海阔天空。他以为困住的人是陈沐
阳,其实被困住的是自己。前者在挫折之下坚毅成长,而他困在愧疚与不安中无法自拔。
可是往后,不会了,徐桉想。他会学着把他当成朋友对待,学着不再以弥补为出发点。
两人起居比起雇佣关系更像是合租一室的舍友。一起吃饭,一起看杂志电影,一起外
出采购。工作日里,徐桉中午回来吃饭时会顺路把陈沐阳送到辅导班,下午则是陈沐阳自
己坐公交车或是打车回家,他不再刻意予以帮助。周六时,陈沐阳会去疗养院看望何佩萍
。其他时间,他大多待在家里。
客卧没有书桌,陈沐阳常常在餐桌上读书做笔记。徐桉曾经提出添一张书桌的建议,
陈沐阳摇头拒绝,徐桉便不再坚持。时间久了,徐桉感觉两人不再似从前尴尬时,也会试
着去厨房帮忙,他极力小心地去观察陈沐阳的反应,看到后者并无反应后才放下心来帮忙
,洗洗菜或饭后刷刷碗,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填满生活的缝隙。
小雪那天,正逢周日。陈沐阳中午煲了瑶柱鸡汤,掀开砂锅锅盖的一瞬间,汤香涌出
来,溢得满室浓香。他正往碗里盛汤时,徐桉闻着味道来到他身侧,微微探身伸长了脖子
往灶台上看,陈沐阳没发觉他,盛好了汤转身时,徐桉没来得及躲开,两个人肢体相碰,
一碗热汤浇了半碗在陈沐阳身上。
徐桉慌忙从他手里拿下碗,随手放在一边,两只手拉着陈沐阳的手仔细翻找他手上有
没有红肿。确认没事后才松开他,发现汤汁透过棉布围裙浸湿了他的线衫。
“你去洗澡换换衣服吧,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陈沐阳点点头,径直去了卫生间,洗到一般才发觉自己没拿换洗的衣物。他想了想,
对着外面喊徐先生,问他能不能帮自己把床尾的睡衣拿到卫生间门口。徐桉很快应声,去
客卧帮陈沐阳拿出睡衣,站在卫生间门口停了停,决定敲了敲门。
停了几秒,陈沐阳从内侧将门打开,屋内水汽朦胧,陈沐阳的头发湿着,水珠顺着他
的脸颊滑下来,徐桉看到他的锁骨。
徐桉抿了抿唇,把睡衣递给陈沐阳。
门口的缝隙拉大,徐桉几乎看到陈沐阳的半个身子,右腿的残端也露出来。徐桉的视
线落在那处残端上,那是一段不足二十厘米长的残端,大约只能到大腿中部,断处略微圆
润,颜色要比其他部分粉一些,皮肤状态却无二致,看得出主人保养得很好。
“徐先生,你是不是害怕……”陈沐阳嗫嚅着问道。
“没……没有……”徐桉回过神,抬手摸了摸鼻子,许是要缓解尴尬,忙问道:“需
要我帮你吗?浴缸,要不要用浴缸?”
陈沐阳眸色暗了暗,很快恢复平常,笑着看向徐桉回答道:“不用了,徐先生。淋浴
就可以了。”
徐桉点了点头,关上门转身回到餐厅。他在餐桌前坐了很久,才恍然想起来,陈沐阳
只有一条腿,就算他进的去浴缸,可怎么出来呢?徐桉一阵悔意袭上心头,起身去浴室,
正要敲门,门却从里边打开了。
陈沐阳走出来,他的头发擦了半干,温顺地伏在头上,温暖的水汽把他的脸烘得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