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利器(43)
沈霄的神情一瞬间沉重,下一刹那,恢复那种张扬肆意。他对沈汉做了个口型,意思是“不要担心”,驾驶飞舰冲向碧空。
“怎么可能不担心……”沈汉用手遮光,看他的飞舰远去。
几日后,第九基地。
基地恢复事件之前的平稳,吴少将依然任职舰队长。和事件前的不同在于,舰队长更少露面,而一度关系和睦的庄上校与沈准将客套生疏许多。
这天中午,沈汉主动走向庄烨,“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庄上校午餐?”
他们在基地的公众场合,周围是卫兵和低阶军官好奇的张望,无数双耳朵竖起。
庄烨只能礼貌地说,“我很愿意。”
他仍旧是个文静漂亮的年轻人,沈汉从没看见过他的这样官方的一面。小天鹅之前总是愿意对他袒露柔软笨拙的自己。
他们进入餐厅,午餐时间奏着轻快的音乐,点餐之后,庄烨明亮的眼睛看向沈汉,还尽量保持公事公办的口吻,“我只有三十分钟。”
“没关系,”沈汉与他对视,非常坦诚,“我只想有一段时间和你独处,好好看看你。”
庄烨抿了抿嘴唇,沈汉的目光还在他身上,耐心又温柔。
沈汉说,“我很抱歉我骗了你,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事瞒着你。我很抱歉,以后如果有必要,我还会这样对你。你还会经历那么残酷的事。”
庄烨轻声说,“我知道。”
他们不可能对彼此百分之百坦诚,比如“天眼”,比如“死棋”,许多事他们都不可能告知对方。
庄烨停顿片刻,“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就像我会开枪,我会尽我军人的职责,做我该做的事。
只是,他想,我仍然难受。不知道能怎么发泄,就只能发泄在最亲近的人身上。
他说不出口,但沈汉全都理解。他看着沈汉,沈汉笑着说,“你可以尽管发脾气,我愿意哄你。”
第七十三章
像夏日的阳光融化薄冰,庄烨的疏远逐渐蒸发。
他后悔自己说了“半小时”,当餐盘被送上桌时,他已经不只想和沈汉相处半小时了。
一声脆响惊起他的注意,沈汉神情不太对,左手按着他的右手手腕,右手显然在颤抖,坠落了餐具。
“您怎么了!”庄烨情急。
“没事……”沈汉站起身,第一次莽撞得带翻桌上所有餐盘,一地碎片和菜食的狼藉。他深呼吸,看着这一幕,我是怎么了?心烦意乱,不安扩大到极点,控制不住自己。
“您看着不像没事!”庄烨扶住他,吩咐了侍者,带他出餐厅呼吸新鲜空气。
另一间会议室里,一位中将正在滔滔不绝。卫敏存坐在上首,他的手表传出几不可闻的“咔”一声。
卫敏存闭上眼,他是一个老派的男人,在这个时代还用机械表。这支手表的指针将永远停留在这一天这一刻。
中午十二时二十二分四十九秒。
声音和光线一瞬间远离他,他像处在一间黑暗的房子里,唯一的光熄灭了。
他脑海中浮起沈霄的脸,骄傲冷酷的表情,“我不会落得和陈锐一样。我宁愿死。请允许我植入终结器。”
他永远不会落入敌人手里,被折磨,被击溃。他会在被俘虏前亲手了结,引爆脑内的终结器。
他的死只能由他自己选择,联邦的利刃,只会自己折断,不可能被外力摧毁。
而卫敏存的手表里装入了对应装置,他最不离身的,从外祖父那里继承来的手表。他曾无数次,在送走沈霄后,在一个又一个会议、晚宴、舞会里看着分针秒针不断旋转,确定沈霄还活生生在这世间行走,有心跳,在呼吸。
这些年下来,他几乎有错觉:沈霄不是这世上与他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他胸腔里的一部分被绞杀。他感觉不到心脏跳动。
“诸位。”只需要两个字,会议室顿时寂静。
所有人转向卫敏存,如同膜拜神明。
“十二时二十二分四十九秒,也就是一分钟十二秒前,”他缓缓说,“侍从长官,沈霄准将……殉国。”
那个军校围墙外从天而降,落到他面前的准尉彻底不存在了。温热的血肉炸成灰烬,化为尘土。
卫敏存保持声音平稳。
“请通知他的家属。准备葬礼。”
庄烨多陪沈汉一阵,两人坐在餐厅外的长椅上。
庄烨问,“您确定不去医疗长廊检查?”
沈汉尽力笑笑,但脸色极差,“不必。”
他向庄烨肩上看,打了个招呼,“宁秘书长。”
宁则在他们之前站住,神情复杂,竟没有说话。
庄烨心觉不妙,被哽住喉咙,心悸预感迅速扩散。
宁则取下眼镜,低头拭擦,不看沈汉,“沈准将,庄上校……庄上校在这里,也好。沈汉,我们认识——”
沈汉哂笑一声,闭眼咬牙,脸上全是痛苦和凌厉,“你要是说我以为你要说的话,最好先找个人来,给我打一针镇静剂。”
宁则低声说,“你的哥哥,沈霄准将,殉国。”
沈汉握紧拳头,庄烨脑中一空,心急如焚,却不能抱住沈汉安慰。
宁则与沈家兄弟认识多年,人说兄弟是手足,但沈家兄弟哪里会仅是手足。与他们共事的人都清楚,沈霄和沈汉简直是对方的半条命。沈霄的死太重,几句轻飘飘的劝说,说了不如不说。宁则只能站在原地,眼看沈汉起身,从踉跄到稳定,与他擦肩而过。万幸那个庄上校跟了上去,希望他能安慰沈汉,宁则在心中说给自己听,他们关系应该不错?
庄烨跟着沈汉,沈汉走进宿舍,与庄烨相邻的小楼。
推门进去没几步,走到室内的楼梯前,那具高大的身躯就倒下,勉强扶住楼梯扶手。
庄烨紧紧抱住他,从背后接住他的身体,手掌按在他胸膛,感受他急促的呼吸。那个人的胸膛在自己手上起伏,每一下心口跳动都那么痛楚。
他失去了他的半条生命。
从来到这个世界就相伴的人,一同成长的兄长,打闹过争执过彼此担忧过,真真正正的血浓于水,相依为命。
庄烨只能像他几夜以前抱住自己那样拼命抱住他,用尽所有力气,胸膛碾向他的背,不管手臂太用力会压痛他的肋骨。
“我还在……”他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会陪您,一直陪您,就像您会陪着我……”
他听见沈汉呼吸,一次又一次抽空肺里的空气,喘息得像一只痛极了的野兽。
好在他的呼吸频率逐渐平复,庄烨庆幸之后却又是一阵刺痛:他只给自己短短一瞬的发泄吗?
沈汉已经按住他的手,“……没事了。”
庄烨仍不松手,固执地不让他站起来。
“怎么可能没事……我不相信您。”
“……相信我,”沈汉低声说,“我没事,我还要告诉妈。”
失去一个儿子的噩耗只能由另一个儿子亲口告诉母亲,庄烨张嘴,搜寻脑海,找不到言词。这太残忍了,如果一个弟弟不该接到兄长的死讯,一个母亲又要怎么面对儿子的死讯。
他放开手,让沈汉重新站起。只要重新站起,这个人就还是那么挺拔可靠,背得起任何重担。
庄烨站在他下两级台阶,仰望着他,胸中却升起疼惜。
“不管您答不答应,今天我会留下来陪您……您不能一个人呆着。”
“好。”
沈汉伸出手,把他带到自己身边。
让庄烨惊讶的是,下一秒陌生的重量压下,沈汉低下头,暂时靠在了自己肩膀上。
第七十四章
“我恨沈霄。”沈汉说。
“他怎么敢……他敢把一切都交给我,他敢去死,就是知道我会照顾好妈,照顾好所有人……”
他也恨他自己,为什么每一次都做好了沈霄托付的没托付的事。为什么要让沈霄心无挂碍,如果沈霄不能托付给他,是否就不会那么干脆地去死,是不是……就会努力活着回来?
他靠在庄烨肩头,就靠三十秒,听小天鹅讶然的吸气。
沈汉说,“别动,让我再靠几秒。”
“您可以想靠多久就靠多久。”
沈汉还是数着秒数,及时放开庄烨。
“我要去军部一趟。等我回来。”
沈汉再一次站在卫敏存面前。仍旧是那间安静幽雅的办公室,窗外湖面毫无波纹,映着天云树影,如一片镜子。
卫将军也如那片湖波澜不惊。
“今夜新闻会公布这件事。”他拉开抽屉,取出信封从桌上推出。
制式的白信封,沈霄的笔迹写着,“沈汉收”。他们出危险任务前留下的遗书,沈汉想不到,他竟有接过他哥遗书的一天。
但他拿起那个信封,里面不是一段录影,而是一张纸,他从没想过沈霄会是写信的人。
那个信封被他折成几折收入口袋,卫敏存的目光扫过,沈汉哂笑,“现在看,我怕我会撕信。”
他身上第一次有几分沈霄的样子,那种熟悉刺卫敏存的眼。
是真的沈霄一死,沈汉就像他了;还是他出现错觉?
卫敏存面色如常,沈汉也面色如常,他向卫敏存敬礼,“属下申请,继续营救计划。由我替沈霄完成。”
那天晚上小礼拜堂有免费赠餐,沈丽是组织者之一。
新闻在晚七点,六点钟沈汉出现在礼拜堂外,庄烨随他一同来。
走进礼拜堂大门,左右两侧灯架上点着烛火,堂内是融融的暖光。
隔着十几米远,庄烨第一次亲眼见到沈丽,她在祭坛下忙碌,和神职人员一起给来领晚餐的人发放面包。
他猛然感到难受,沈汉停住脚步,叫了一声,“妈。”
沈丽诧异地看向他,对教士说了两句,沿座位中间的过道走向沈汉。
“怎么了?”
沈汉说,“我们去隔壁,妈,您先坐下,我有话告诉您。”
庄烨看她带沈汉走进圣母像的房间,沈汉揽着她双肩,扶她坐下,然后半跪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听不见他们的话语,只看见沈汉说了什么,她一怔,想要站起身却被抽空所有力气,陷在座椅里,全身都在颤抖,最后呻吟一声,捂住双眼,泪水从指缝间滴落。
不久后的新闻里会说,沈霄准将旧伤复发,于今日中午逝世。
但是他妈妈有权利有资格知道她的儿子为了什么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