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光(28)
提着明灯的年轻神父犹如一道阳光,朝着深渊坠去。
*
生死存亡之际,莱昂燃烧自我般,爆发出了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力量。
他身后拖着一条由水怪们组成的黑色尾巴,奋力游进了一条被炸开的通道里。
这里面是一条长廊,整齐地排列着一扇扇舱门,过去应该是高级军官们的宿舍。
莱昂找到了一间墙壁和窗户完好无损的房间,游了进去,迅速关上了舱门。
水怪们包围而来,撞击着墙壁和门,尖锐的利爪在金属舱壁上划拉出刺耳的声音。
莱昂缓缓后退。
“砰——”
一只体型较大的水怪撞在他身后的窗户上,隔着模糊的玻璃窗,张开尖牙森森的嘴,朝里面发出威胁的嘶鸣。
越来越多的水怪挤在了窗外,拼命抓挠,用尖牙啃着接缝处。
莱昂紧握着手中的钢管,背贴着同墙壁,让自己放缓呼吸。
镇定!他对自己说。
莱昂的氧气瓶也已告罄,他尝试憋了很长一口气,然后不得不启用了救生项圈里储存的最后一点氧气。
如果在三分钟后,救援的人没有到来。那么,迎接他的结局,只有溺毙!
在这最后的三分钟里,无数个画面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少年的眼前。
帕特农落满花瓣的道路,夕阳下的蓝贝湾,厨娘玛莎新鲜烤出炉的面包……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爸爸坐在窗前弹着钢琴,神情沉醉,目光是那么忧伤。
父亲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握刀,宽大的手掌粗暴地揉着他的头发,又沉沉地按在他幼小的肩上。
还有伊安。
他的伊安……
青年穿着深蓝的法袍跪在圣坛前祷告,面容是那么圣洁而俊美。
他们并肩骑着马,伊安的白衬衫在发光。他侧头朝自己微笑,眼睛里有阳光在跳跃。
灯光下,伊安坐在书桌对面,轻声细语地为他讲解功课,低垂的睫毛是那么纤长,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指轻轻拂动一下……
他将再也见不到这张清秀的面孔,再也听不到那道温润清朗的声音。
他再也呼吸不到那青草的香气,再也感受那修长的手指曲着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
我真是个愚蠢的混蛋!
莱昂的泪水溢出眼角,同冰冷的海水融为一体。
我为什么要和他置气?我应该相信他说的所有的话,哪怕他就是在骗我。
我不想死!
莱昂在心中疯狂呐喊。
我想活下去!我想活得长长久久,活成一个讨人嫌的老怪物。
我想天天都能看到伊安。我想长大,想让他看到成熟、充满力量、完美的我。想反过来照顾他,被他信任和依靠。
我想让他为我骄傲。
而不想这样,狼狈地淹死在深海里,作为一具浮肿的尸体被捞上岸,塞进棺材里。
而伊安,我可怜的伊安,作为神父,他还得为我主持葬礼。
他是否会为我落泪?是否会哀痛地亲吻我青紫扭曲的脸。他是否会在深夜里怀念我,擦拭我的相片,为我的灵魂祷告?
他是否会在海边提着灯,呼唤我的名字,将我迷失在深海的灵魂召唤回来?
救生项圈里的氧气也所剩不多,项圈检测到了血液里氧气含量不足,发出警报。
门窗上依旧挤满了水怪,这群畜生还在不停地抓挠撕咬,准备分享人类的尸体。
莱昂的意识逐渐模糊。他飘荡在水中,不再感觉到海水的阴冷,犹如回到了子|宫里,被温暖与安全包裹住。
手缓缓松开,钢管滑落,一头触地,发出咣地一声轻响。
潜水镜下,莱昂垂下了眼皮,遮住了冰蓝色的眸子。
他嘴边溢出最后一个气泡……
昏暗的房间里,少年失去只觉得身体静静漂浮着。窗外密密麻麻的水怪依旧坚持不懈地抓挠。
一道光闪过。
水怪们动作一滞。
紧接着,又一道光。
这一次,光没有再移开,而是坚定地照了过来。
聚集在窗边的水怪尖叫躲闪。
光线越来越强,一个人影扑在了外窗上。
光照在莱昂柔顺飘荡的金发上,璀璨生辉。伊安用力捶了捶窗玻璃,可莱昂毫无知觉。
伊安知道他已经昏迷过去,急得发疯,顾不得围绕在他四周滋滋乱窜的水怪,掉转方向,一头钻进了沉船的豁口。
伊安将推助装置的动力开到最大,朝着水怪最多的地方冲去。
可是越靠近舱门,水怪越来越多,将本就不宽敞的通道挤得水泄不通。纵使伊安手中有灯,也一时驱散不了它们。
糟糕的是,虽然水怪眼睛畏光,但是发现这人造灯光伤害不了它们的肌肤。于是它们的胆子立刻大了起来,在短暂的闪躲后,又汹涌地朝伊安反扑过来。
它们不怕普通的光,那……
伊安脑中灵光闪现,急忙检查手中的灯。
圣主保佑,这盏船用灯是多功能的,具有清洁模式,那就说明它能——
伊安扭动灯头部的转钮,灯顿时转为紫外线模式。
最强的灯光模式下,紫外线如密集的利箭射向四面八方,瞬间就灼伤了水怪薄弱的肌肤。那层薄膜一样的黑色皮肤被烫伤般开裂溃烂,泛起水泡,露出下面黑红色的肌肉。
惊恐的吱呀尖叫声几乎划破伊安本就因承受巨大的水压而剧痛不已的耳膜。
这下,再也没有水怪敢接近伊安了。他一脚踹开了舱门,扑了进去,将莱昂一把抱住。
少年身躯冰凉,双目紧闭,无知无觉。
伊安恐惧得浑身颤抖,不断拍着莱昂的脸,摸他的脉搏,将氧气罐吸口塞进他的嘴里。
“醒一醒,莱昂!”伊安在心底大喊。
“快呼吸——”
莱昂没有呼吸,一个氧气泡从他嘴边溜了出去。他的脉搏也停止了跳动。
他们在水里,伊安甚至没法给他做人工呼吸!
等等!伊安在莱昂的救生项圈上摸到一个很像是装外接氧气罐的对接口。
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试着将氧气罐从莱昂嘴里拿出来,拔掉了呼吸口,把接口插在了救生项圈上。又把救生项圈自带的呼吸口塞回了莱昂嘴里。
救生项圈检测到了氧气,开始运作。它自呼吸口伸出一根吸管,开始吸取使用者气管里的积水,输送氧气,并且对使用者的心脏发出电击。
伊安没研究过这种军用救生项圈,没有料到还有这个步骤,瞬间就被电流猛地弹开。
他飞撞在了对面舱壁上,背脊剧痛,五脏六腑移位。推助装置的叶片撞歪,停止了转动。
更糟糕的是,一片叶片崩落,划过伊安的右腿,切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如注。
“……”莱昂终于发出了一声呛咳,身体抽动,心脏重新跳动,开始呼吸。
伊安从已无用的推助装置里挣脱,拖着伤腿吃力地游过去,狂喜地将莱昂一把抱在了怀中。
莱昂的意识还没有恢复,眼睛半睁着,一动不动。
伊安的右腿已疼得失去知觉,血疯狂地往外涌,大概是伤到了静脉。如果不止血,他会很快休克。
而鲜血刺激着那些怪物。它们躲在门外的阴影里,尖叫,躁动,疯狂地想冲进来,却又畏惧伊安手中的紫外线灯。
为什么救援还没有来?
失血让伊安感到一阵阵晕眩,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伊安把舱门关上,紧紧抱着莱昂,将少年冰冷的脸搂在怀里,悲凉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苍白的手握住了米字架,在这离天堂最远的深海里,在这最阴冷的黑暗中,他开始祷告。
/神圣全能的圣主,请您聆听信徒发自绝望的祈祷,请您赐予我圣光,让它穿过深海,照耀在我们卑微、冰冷的身躯上。/
/请您救赎这个无辜的孩子。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是如此地纯洁而美好,如开在您花园中的花朵。他不该把生命葬送在这个地方。/
伊安的神智越来越模糊,手臂依旧紧拥着莱昂。少年沉稳的心跳让他在绝望中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我的圣主,我愿以我的灵魂向您祭献,请求您带着这孩子远离这片遍布恶魔的深渊。/
/我的身体和生命,都将完全属于您,终生任由你驱使。/
/求您降临奇迹,让光明照亮黑暗海底,驱散那些亵神的恶魔,还我们以生的希望……/
圣光米字架在伊安惨白的手指中金光闪闪。
/如我违背誓言,我的身躯将灰飞烟灭,我的灵魂将永坠炼狱。我活着将终生饱尝各种痛苦,死去也会在炼狱中经受永远的煎熬。/
/吾主,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请您赐予我圣光——/
意识远离,伊安闭着眼,搂着莱昂的手正一点点松开。
紫外线灯落在了地板上,震起一圈尘埃。
灯闪烁了几下,啪地一声,熄灭了。
水怪们发出一阵异样的骚动。并非狂喜,而是……惊慌?
灯熄灭了,光却没有消失!
浅紫色的光没入了地板中,顺着接缝游动,爬上墙壁,窜向四面八方。
光从这一间小小的房间朝外扩散。它窜过每一处拼接缝隙,将沉船废躯的每一条凹槽都当作了自己的回路。
不论是被水生植物和珊瑚覆盖的甲板,还是长满了贝壳的舰壁。它无所阻挡,放肆地游走,来回扫荡着这艘沉眠了一百多年的军舰。
“圣主到底是怎么显灵的?”曾经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男孩站在海崖边,朝他的神父发问。
光扫荡遍了整艘军舰,终于找到了它想要的东西——当年被炸毁过的机甲库。
光从那一堆废铜烂铁上掠过,沿着每一根线条流窜。
残破的机甲手臂,埋在废墟下的核心机,短成数节的能量条……
“圣主只会在最险要、最绝望,当人类凭借自己的力量已无法自救的时候,才会显灵,挽救我们于水火。”青年温和地回答道。
光继而猛地一收,聚拢在一台被拦腰炸毁的战斗机甲上,汇集进了它的核心机中。
嗡——
一圈粉末荡起。
沉睡了百年的废弃机甲,启动了。
青年说:“而在那个时候,也只有最虔诚的信徒的祷告,才能被它所聆听到。”
死寂的舱房里,年轻的神父的手已从少年背上滑落。
脚下的机甲库中,机甲用它残存的手柄推开了废物,抓起了地板上的半根能量条,插进了核心机的凹槽里。
能量迅速充盈,核心机开始加速运转,将能量输送向各处。透过从残破的外壳,明亮的金色光芒迸射出来,霎时将整个机甲库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