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君悟道(2)
这凤凰一直困在枣木林中不得出,今日突然声嘶长唳,必是出了什么事。
且好巧不巧,他又误入了这片枣木林。
凌策当即收了桌凳茶水,长袖一拂,道:“这孽畜狠厉无道,恐破了这封印,你速去将此事禀报天帝。”
话落不等仙奴回答,凌策身形一动,人已眨眼间进了枣林深处。
刚才那一眼,他自是看清了林中景象。
入魔的凤凰黑气缭绕,双目赤红,尖锐的鸟喙里一声嘶鸣,陡然展开庞大的羽翼冲向了地上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水蓝长袍,站在原地,懵了似的,看着俯冲而来的黑色凤凰。
凤凰愈近,烽烟般弥漫的魔气刹那间笼罩四野,把那人也淹没在滚滚黑雾中。
那一瞬,凌策恨不能一掌拍死这头畜生。
他一阵风似的冲进浓雾里,将水蓝袍子的人一揽,足下一起,带着对方轻飘飘飞出魔障。
水沉香的味道从那人身上肆意爬上凌策鼻间,顺滑的发丝撩拨脸颊。
这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和身体,让他有些恍然,像是又回到了那交缠的一夜。
眼见人被带走,凤凰长嘶一声,抖擞双翅朝两人攻去。
“莫怕,退后。”凌策从容将人往身后一推,手中幻出三尺青锋,朝凤凰一个横斩。
剑光凛冽,剑气纵横,那一剑陡然化作千道弯月剑芒飞向凤凰。
他并不恋战,眼见凤凰受伤被制,立刻调头把江澜揽进怀里,一手抱人一手提剑,飞出枣木林。
“如何,可有受伤?”凌策把他放下,正要查看江澜身体,却被他不动声色地一挡,身子退了半步。
江澜也不看他,低着头,一如既往地恭敬道:“无事,劳帝君担忧。”
话说着,水蓝的袖子早已经湿漉漉一片,滴滴答答地落着鲜红的血。
“这是无事?给本座看看。”凌策皱着眉,说话间已经把江澜的手捞了过来,轻轻卷起长袖。
一道深入肌理的伤口,大抵一指长,是凤凰的利爪划伤的。
江澜抽了抽手,奈何凌策的力道极大,他一动,对方就紧紧抓住了他。
“乖一些。”凌策轻声哄他,另一只手变出个翠绿的小药瓶,药粉洒在伤口,顷刻被血浸透。
凌策吹了吹他的伤口,问:“疼吗?”
江澜低声道:“不疼。”
那力道松了松,凌策给他用纱绸绑好了手臂。
见他松开,江澜收回手,退了退,朝他行礼道:“多谢帝君相救,素闻有事在身,改日必登门拜谢。”
他抽身欲走,身前却突然横出黑色广袖,凌策站在他面前,几乎要和他贴在一起,嗓音有些沙哑,问道:“下界……可还住的习惯?”
江澜一笑:“住不住的惯,有什么所谓,反正清垣宫,我是回不去了。”
凌策一听急道:“你若想——”
你若想回去,我又怎会不肯。
可这句话他终是说不出口,是不敢说出口。
他怕江澜根本不会回去。
“我若想怎样?”
江澜静静反问。
他一向淡泊如此,仿佛天下事都与他无关,连说起话来,都有些冷淡的意味,实在不讨人喜。
当初凌策从一群仙奴里看中了江澜,也有这个原因,他需要一个话不多又吃苦的随侍。
他一问,把凌策问的一噎。
凌策心底一团乱麻,连怎么回答他都找不到头绪,正思索间,忽听不远处一道传禀。
☆、知君何事泪纵横
“镇乾天尊到——”
声音从天际传来,镇乾天尊风风火火地赶来,按下云头,看见了凌策,当下行礼,道:“听闻枣林神凤魔性大发,奉天帝之命前来镇压,拜过帝君。”
凌策道:“此处便交给你了,素闻仙君受了些伤,本座带他去医仙处看看。”
镇乾天尊镇守四方山海,手下兵将如撒豆,大家闲来无事总会闲聊,凌策和江澜的事,他细细碎碎地也耳闻了一些。
只是流言毕竟有损两人声誉,很快就被他给压了下来,如今天界知道此事的人还不算多。
看着气氛怪异的两人,又看到了江澜滴血的袖子,镇乾一拱手:“伤势如此之重,耽误不得,两位快些去罢。”
凌策点头示意,转身要带人走,谁知道先伸出去的手捞了个空,江澜已经一转眼不见了。
远处流云里只留下一道水蓝的影子,岿然不动地飞走了。
凌策挑眉,总算知道江澜是有多么不想看到他了。
他既然不想看到他,那他就不会死缠烂打,回头,瞧见镇乾拱着手,猝不及防地低下头。
凌策心里头不爽,手上的剑又提了起来,变出个帕子擦了擦,一扔,往枣林里走去。
镇乾忙道:“帝君何往?”
凌策:“本座收拾收拾这畜生,你回去歇着罢。”
“……”
刚刚不是还把这里交给他了么?
镇乾哪敢真的走人,但也不能拂了凌策的意思,他知道凌策在江澜这里吃了瘪,想拿这只凤凰出出气。
果然在凌策进了林子不久,漫山枣木中就传出了一道撕心裂肺,惨烈至极的鸣叫。
呼啸的黑焰在山林上方爆开,眨眼间遮天蔽日,飓风陡然卷起阵阵狂沙,迷得人睁不开眼。
黑色魔气中,一道金光猛然散开,海浪似的涌向四面八方。
凌策一手提着将归剑从金光中走出,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昏死过去的红毛凤凰。
凤凰跟只死鸡似的垂着脖子,羽毛恹恹地贴在一起,爪子也无力地耷拉着,那么大的个头,被凌策拎在手里,竟无半点不妥。
凌策把凤凰一扔,朝镇乾道:“送去往生台,入凡间历几世劫,看能不能把它身上魔性除去。”
镇乾点头称是,手一扬,身后走上来几个侍卫,将凤凰五花大绑了起来,要是再有个铁钎子一穿,往火上一烤,必然连骨头渣都留不下。
“帝君如此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只是天帝那边……”
凌策收了剑,斜了一眼,边走边道:“我自会通禀。”
此后一段岁月,凌策没再见到过江澜,只是从仙奴那里,听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譬如他仍是每天都在山上种一朵优昙钵罗,如今已经种满了大半个山头。
又譬如哪天救了只受伤的鹿,哪天救了个重伤的人,哪天又捡了只秃噜毛的兔子……都是些鸡毛蒜皮,连派下去偷窥的仙奴都懒得禀报的琐事。
虽然在他看来,这分明是十分有趣的事,他最是欣赏这样的江澜。
就这样听着关于他的消息,偶尔亲自下界偷偷看上两眼,凌策觉得余生就算这么过了,也很值得。
天界都传说是江澜犯了大错,以色媚主,被他一怒之下贬去凡间。
只有他自己知道,贬他下界,只是想让他一个人清净罢了。
江澜不喜欢他,真的不喜欢。
凌策苦笑了一声。
江澜啊江澜,若是哪一天,你也喜欢上我,我必定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宠着。
可惜江澜没给他这个机会,反而泼了他一盆冷水。
江澜醒来那一刻眸子里的恶心和厌恶,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最近做梦,都是他赤|身|裸|体抓着被子恶寒的模样。
罢了,他想。
往后的日子一直清闲无事,直到有一天,仙奴给凌策呈上来一道请柬,是凤和帝君发来的。
凤和和凌策一样是上古留下来的神祇,很久之前因犯了点错,被天道所罚,在凡世流落了百遭,前些日子才归位,今日就要办个洗尘宴。
天界仙人犯了错,小错由天帝处置,大错则是由至高无上的天道处罚。
所谓天道,渺渺茫茫的,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只是仙人若犯了大错,天道必将天雷业火化去其修为,身魂打入凡世历劫,什么时候苦受尽了,错抵消了,才能重新归位。
收到这请柬,凌策二话不说就动身去了凤和帝君的仙宫。
很久以前,上古的神祇大多还未羽化,他和凤和算不上多么熟悉,只是听过彼此的大名,别的便不甚了解。
后来远古尊神一个个陨落,天地又划分三界,种种帝权制度应运而生,再没了往前的散漫和自由,他和凤和便走得近了。
故人一个个陨灭,只剩下他们一批老人还在度日如年,追忆往昔峥嵘的时候,总觉得无人共悲喜,未免孤独。
走到一起,并非性格相合趣味相投,只不过是同病相怜,聊表慰藉罢了。
凤和如其名,十分和善,上古之时还是个刚烈的性子,带着一群神仙中的流氓地痞,把魔族收拾得服服帖帖。
传闻里,这人往往一言不合就刀剑上见分晓,凌策也不知道,凤和是什么时候一点点收敛了脾气,磨去了棱角,无懈可击了起来。
凌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后来日子一天天磨着,性子也就随和起来。
这样的随和,和凤和帝君差不多,他至今也分不清楚,究竟是他们这些神祇老了提不起那个精神来折腾了,还是走过了太过漫长的岁月而对世事都淡泊了,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总之他到了凤和那里时,对方坐在殿上,纤瘦的手指端着一杯清茶,正细细地抿。
凌策并未让人通禀,入了殿,凤和从茶杯后抬起眼,才看见他来了,旋即起身相迎。
“可好?”凌策道。
“安好。”凤和回答。
没有再多的话,两人坐在一起喝起茶来。
凤和掀起茶盖,刚要喝,突然动作一停,想起什么,问道:“凌策,听说有个仙奴,被你贬去了下界?”
“嗯。”凌策淡淡应了声,抿了口茶,倦倦抬眼,“怎么了?”
凤和一笑:“没什么,问问罢了,能让你贬到下界去,是犯了多大的错。”
凌策没说话,又喝了口茶,放下茶杯,道:“话说起来,当初你被天道所贬,又是因为什么?”
当年凤和被贬之前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他本在山上赏景,突然间就招来了天雷业火,被打入了凡界。
当时景象颇为壮观,凤和毕竟是上古尊神,一身修为深厚莫测,即便是天雷业火,也不是一时就能化个干净的。
道道天雷铁鞭似的,和赤红的业火在山头翻来覆去磨炼了凤和三天三夜。雷火熄灭后的山头一切如初,草木并无烧灼,只是再没了凤和的身影。
凌策也一直奇怪凤和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才会被贬,他性子一向好得要命,人也温和,连骂人的话都没说过,这一落红尘便是数万年,到如今才消孽归来,不能不叫人疑惑。
话说出片刻,大殿里寂静如死。
“呵,”就在凌策想着找个话题打破尴尬时,凤和忽然笑出声来。
“这个说起来,我都忘了。在人间流落了太久,许多记忆累积起来,当年的事已经记不清了。”顿了顿,他啧了一声,“也许是哪里得罪了老天罢?”
凌策点头,知道追问不出什么了,道:“说的也是。”
很快,凌策辞别凤和,他走后,凤和吹了吹已经凉透的茶水,用杯盖抹了抹漂浮的叶子,问身旁的仙奴道:“寺玄,江澜那边查得如何了?”
“禀帝君,素闻仙君被贬,天界有些传言,说是……”寺玄欲言又止。
“无妨,说。”
寺玄俯身过去,在凤和耳旁低语了几句。
凤和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当真?”
“千真万确,听说那夜折腾得厉害,素闻仙君次日被贬,连走路都是下人扶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