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触手(103)
“可是当小布将我拽进海中，我被迫以一种无法挣脱的角度从深水望向海面时，我才意识到，原来，这片蓝色是这样厚重。”
“它向来安静，沉默，温柔而亘古地存在在那里。”
“它可以被掠夺，被侵蚀，被污染，却永远无法被战胜，被征服。”
“连同——从它的身体里孕育庇护而生的生物们。”
“也一样。”
男人并没有再继续讲述他当年被自己驯养的虎鲸拖咬进水中之后的经历。
不管过程有多惊险，至少他现在还能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从岩石上站了起来，那只受过伤的右脚此时已经能够稳稳地站立，如同不远处那浮出海面的三角肉鳍一般直挺。
他吹了一声口哨，面前的蓝色便开始跳动起来。
如同轻灵的舞曲拉开帷幕，流畅的黑色弧线在水里谱写出轻捷欢快的乐章。日光洒在海面上，和浅蓝、碧绿以及虎鲸背上那一层晶莹的水衣一同融成了生命的颜色，在这片本该没有生命的空间里绽放。
男人再度纵身跃入海中。
眨眼间他就被海水吞没，又在呼吸之后，被虎鲸顶在背上浮了出来。
此时此刻，他爽朗的大笑起来，神色再不像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而是如同他身下的旧时伙伴一样，朝气蓬勃，意气风发，像是从来未曾感受过痛苦和伤害。
这一天，男人在这个空间中待了许久许久。
直到外面传来现实维度的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孩，正在催老爹下线吃饭。
“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学别人一样赶时髦，抢我的设备。”
“之前不是还嫌我乱花钱么？怎么自己变成网瘾人啦？”
随着女孩嘟囔的抱怨，空间中男人的身影渐渐消散，只剩下早已建模固定的海洋，和那只在海中自在畅游的黑色虎鲸，啾啾地发出鲜活的声音。
“现在还买得到吗，这个设备？再买一个吧，爸给你出钱。”
“爸，你今天发烧啦？平时那么扣的，攒的钱全都捐去保护协会了，现在竟然舍得买这种‘玩物丧志’的东西？”
“说什么呢！这世上只有玩物丧志的人，没有玩物丧志的工具。这东西挺好的，下次我教你怎么看小布。”
“小布？是那个小布？”
“对。”
“天哪！对哦，可以在里面创造很多东西，原来还可以这样用！爸爸，你真的见到小布了吗？”
“……很像。但你知道的，它是独一无二的。”
“不管怎么样，这总比你每天跑去海边呆着要好！我要去给Miracle写评价去了，感谢上帝，他们拯救了一个失足老人！”
“死妮子，胡说什么呢！你老爹还健壮得很！对了，我看说明书说那个智能助手也可以换形象？你下回教教我怎么把它变成小布的样子吧。”
“老爹，家里都快被虎鲸的玩偶和家居堆满了，你还没腻呢？说实话，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恨过它吗？毕竟是它让你……”
“为什么要恨它？从来都不是它的错。”
从外界收束进来的对话渐渐远去，空旷的空间里一时间只剩下海浪拍打岸礁的悠远声响。
一直悬在岸边岩石上的智能“八爪鱼”身下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形身影，是这个空间的主人不曾知晓的另一位听众。
这位听众坐在水边，沉默了许久。
直到感觉一片黑暗的视野里挤进来几颗光点，耳边听到关心他的声音。
“主人，你怎么了？”
江乐嗅到了一股难过的气息。
从温寻的意识体里传出的，一股暗潮汹涌的不好情绪。
“乐乐……你……想过回家吗？”
温寻原本一直佯装不知道顶着“智能助手”的家伙是谁，每日带着逗弄的心情和触手玩耍。但此时此刻，他忽然就不想假装了。
男人讲述的过往和虎鲸所遭受的苦难让温寻重新正视起之前一直逃避面对的不安惶恐——
乐乐在人类世界真的好吗？
他想要找回乐乐，让乐乐和他一起生活，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温寻忽然不确定起来。
乐乐会不会因此受到更多的伤害？
会不会遭受和小布一样的痛苦遭遇？
会不会逐渐丧失对快乐的享受，在他无所知的时候变成一只传统意义上被驯养的乖顺宠物？
想到小布被人类捕捉后的生活，将那个巨大而聪明的主人翁替换成他的乐乐。
温寻捏着胸口，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真的想要的是一只宠物吗？
“主人，小乐不回家，小乐要一直陪着主人！”
江乐还没有发现自己早就掉了马甲，还在乖乖地扮演着“智能助手”的角色。
它“八爪鱼小乐”可答应了寻寻，要陪寻寻在这里治眼睛的！
难不成主人觉得那个小布更可爱？它也不是不可以变成鱼的形状，可是鱼笨死了，可没它灵活呢！
不过如果寻寻喜欢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江乐！”
温寻忽然厉声叫出了这个名字。
温寻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心中满是燥火。或许是因为听到触手满不在意的语气，或许是因为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什么都难以去做的无能为力。
“寻、寻寻？”
掌心中的八爪鱼型马赛克像是卡顿了一般忽然不动，然后变成了闪烁杂乱的色块。
像是死机了一般。
温寻没有给触手再装傻的机会，十分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它说。
“乐乐，我知道是你。”
他的手一根一根抚过虚拟却又真实无比的足肢，轻声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但我知道，你的世界一直在水里。”
“这些年我忘了你，你来找我，我还害怕你。”
“你那么大一只，有那么多触足，却委屈自己只能缩在我买的小水缸里。”
“我还想赶你走，你不见了我也没去找你。”
“乐乐……对不起。”
“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
温寻知道，触手听得懂。
乐乐一直都聪明得很，连这么高科技的设备都玩得转，他却总把它当做小孩子，或是当做一个可以逗哄的、可以陪着自己、让自己开心的宠物。
但乐乐明明是一个不输于人类的，甚至在某些维度上比大多数人类都要厉害的独立个体啊！
他凭什么这样轻视地对待它呢？
对待这样一个从小就喜欢他，珍惜他，帮助了他许多的家伙？
仅仅是因为它不是同类吗？
今天在这个空间里，男人用一种几近于惨烈的方式将一个事实揭开在温寻的面前。
人类总是自以为是地做许多令自己满足和感到欢愉的事。
不管这个事对于别的一切会是怎样的影响和感受。
小时候，他想要养乐乐，想要乐乐为村子降雨，想要乐乐送他回家。
长大后，他又想要乐乐陪在失明的他身边，成为他平淡生活的温暖慰藉。
乐乐好像一直在满足他。
无怨无悔，傻兮兮的。
从来都在迎合他。
但是，他凭什么呢？
“乐乐。”
温寻轻轻地捏住不安乱动的柔软触手。
“也许你该考虑一下，回到更适合你的地方。”
一个远离人类的地方。
温寻并不怕乐乐会伤害自己，他内心笃定地知道不可能。
尽管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笃定。
但他害怕乐乐会受到伤害。
甚至也许这种伤害会来自于他自己。
温寻现在心情很乱，他感觉自己黑暗的世界里忽然充斥了无数晃眼乱窜的色块。
这些色块一个个都在往他胸口撞，急切又充斥着温寻觉得自己无法招架的情绪与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