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妖(7)
竹妖苦笑:“你脾气这么好,一定不是谢剑涯。”
道长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反驳,只是说:“再睡一会儿吧,你元神一夜未归,躯壳需要时间融合。”
竹妖确实有些困,但他不肯睡,小声咕哝:“马上就要天亮了,大的那一批要吃竹子,小的那一批要喝山泉……”
道长说:“我去。”
竹妖这才放下心来,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等他醒来,孩子都喂饱了,屋子也打扫干净了,窗外还飘着那夜的红绸,道长坐在树下给一窝的小朋友削木剑。
竹妖披衣下床,怔怔地在风中看着这一幕。
这个来历不明的道士,怎么就能惹得他这般魂不守舍。
道长把削好的木剑递给一个小家伙,抬头对竹妖说:“我在山下选了几处宅子,你看看喜欢哪一个。”
竹妖茫然眨眼,他只是睡了两个时辰而已,道长居然已经把下山后住的宅子选好了?
温柔,体贴,脾气好,做事周全,一切顺着他的心意来。
和那个想一出是一出的蛮横道士一点都不一样。
可竹妖心里却忍不住地有些怅然。
如果那个讨厌的道士在这里,一定会面无表情地说:“不许去,在山上呆着。”
道长挥袖,几处宅子的样子分别显露在虚空中,让竹妖能好好看,好好挑。
一处是城外的山庄,巨大无比,带着精致的湖泊假山。
一处是城中正街上的豪宅,高门大院闹中取静,也十分自在。
最后一处是离闹市三条街的一座青瓦院,三进三出的院子,素净了些,却宽敞舒服。
竹妖看中了最后那处,却仍然觉得和这个相对陌生的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十分不自在,他故意转了一圈,笛子化作折扇轻轻敲着掌心,说:“我们两个男人,带着这么多小孩子,被人看到解释不清。”
道长挑眉:“你的意思呢?”
竹妖轻咳一声:“最好……最好是一男一女……扮作夫妻……”
道长抬手做出一个施法的姿势。
竹妖吓得向后跳了一下,以为这个蛮不讲理的横道士要把他变成女人。
没想到道长只是看了他一眼,自己幻化成了一个身姿高挑容貌秀丽的女子,淡淡地问:“这样可以吗?”
竹妖扶着下巴,缓了许久才缓过来:“挺……挺好的……”
一个外地来的沈少爷,带着自己的妻儿奴仆浩浩荡荡住进了延州城中一座大宅子里。
沈少爷家的仆人个个一身翠色青衣,见人就笑温柔有礼,附近的街坊间就有了传言,说沈少爷其实是个皇子王爷,这么训练有素的仆人,可不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
竹妖听到传言后拍桌大笑,一个没留神,身后的两个仆人就变回原形,两片青翠竹叶飘飘落地。
道长把那两个仆人变出来,面容淡漠地给竹妖烹茶:“你若是还控制不好自己的法力,就不要同时操控这么多仆役。”
竹妖说:“我只是用法力让他们保持人形而已,待我用仙气养上他们三五个月,就不必再自己费神了。”
道长看着院子里陪孩子们捉迷藏的那些青衣奴仆,再看看面前这只满脸兴奋的千年妖仙,一时间颇感头痛。
夜里,竹妖又惦记起道长的来历,拿着一副新画的花上天去找花神。
这次花神干脆不在,府里的栀子小童说:“花君下凡去了,说是去青月山找故人讨债,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竹妖对青月山着实无甚好感,可花神是个浪荡性子,若是这次找不着他,下次不知道又跑到哪个角落里找乐子去了。
思来想去,竹妖还是去了青月山。
青月山后山小院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桌两凳,半壶清茶。
花神是真的来讨债的:“我给你的那颗霁莲种子去哪儿了?”
师父微笑:“那不是花君送我的礼物吗,这送礼物就像泼出去的水,哪有讨回来的道理?”
花神拍案而起,怒吼:“那是我送给你保命的你个混账道士!”
师父慢悠悠地斟茶,亲手递进花神手中:“花君莫气。”
花神郁闷坏了。
霁莲是重塑肉身最好的一种花,他亲手养了八百年才养出一颗活的种子,巴巴地派人送到青月山,千叮咛万嘱咐如何如何珍贵。
可这个混账道士,转手就用来救了自己的徒弟。
花神闷闷地说:“我可没有第二粒霁莲种子给你了。”
师父说:“无妨,花君若肯在青月山小居半日,于贫道而言,已胜过无数灵丹妙药。”
一股温柔清雅的仙气扑面而来,师父挑眉:“贵客到了。”
花神说:“他是来找我的。”
竹妖青衣玉冠翩翩而来,微笑拱手:“掌门,花君,叨扰了。”
师父和气地抬袖:“请。”
竹妖看着这两个人,忽然有点莫名尴尬。
他不知道青月山的掌门和花神居然这么熟,凑在一起让他有种全身发光的不适感。
师父说:“我猜,你是为霁莲的事而来的。”
竹妖说:“我还不知道那朵花叫霁莲。”
师父说:“霁莲是花君亲手养出来的一株奇珍,只结了两粒种子,一粒种在瑶池边,另一粒给了我。此花可重塑肉身,修复魂魄,只需一缕精元就可重生。”
竹妖低喃:“所以……那真的是谢剑涯?”
花神奇道:“难道还能不是吗?”
竹妖这才恍然大悟,咬牙切齿地问:“重生之人,可有失忆的可能?”
花神摊手:“没有什么神奇的功能。”
竹妖牙都咬碎了:“打扰了,告辞。”
那个混帐道士,又装失忆骗他!!!
师父喊他:“你不好奇别的事吗?”
可竹妖已经腾云而起,飞到九霄云外,没听见师父的声音。
师父哑然失笑:“都生两窝熊猫崽子了,这小竹子怎么就一点也不关心剑涯的身世。”
花神耸肩:“大概是跟你的傻徒弟傻一块儿去了吧。”他起身要走。
师父留他:“花君,这么急?”
第八章
花神说:“你这儿没酒,我呆不下去。”
师父说:“历儿山的猴王擅酿酒,花君可有兴趣随我同去讨上一坛竹酒?”
竹妖从九重天跑到青月山,又从青月山跑回延州城。这一场奔波下来,天已经亮了。
院子里的空地上,大一点的孩子已经开始跟着道长学剑,小一些地也歪歪扭扭地在地上爬,挥舞着小拳头加油助威。
道长白衣胜雪,剑舞如风,正神情严肃地一招一式教孩子们练剑。
竹妖看着这温馨的一幕,恼又恼不得,恨也恨不动。
这个说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的混账道士,就像老天特意给他安排的痴情劫,让他进退不得。
道长看到竹妖,收起剑势,让下人带孩子们梳洗更衣吃早餐。
竹妖眼底复杂,手中笛子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敲着掌心。
道长握起他的手,说:“你一夜未归。”
竹妖莫名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幽怨滋味儿,好像自己是个半夜出去鬼混的色胚,回家正好撞上贤良淑德的妻子。
竹妖费力从这种诡异的幻想中挣脱出来,他严肃地问道长:“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道长张了张嘴,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正在这时,一个下人进来:“少爷,少夫人,对面的张员外想过来拜访二位。”
道长迅速变成了一个温柔貌美的秀雅女子,站在竹妖身后柔声说:“请他进来吧。”
张员外身长九尺声如洪钟,手里拎着两个新鲜羊腰子,一进门就爽朗大笑:“二位,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
竹妖接过那两个羊腰子,被张员外的热情感染,笑容也忍不住灿烂起来:“请,快请,我昨日刚冰了一坛上好的竹酒,正盘算着请几位来家中小聚,没想到竟是张员外先登门了。”
张员外摆手:“今日喝不得酒,回家要挨骂。有个事儿来拜托你们一声。我媳妇儿天生爱热闹,三日后要在城中办桃花诗会。我在街上见到沈少爷和夫人都是气度不凡之人,就亲自过来下请柬了,请二位务必赏光。”
竹妖左手拎着羊腰子右手接请柬,连连说着一定去,又要请张员外喝酒。
张员外说什么也不肯喝,客套了几句就回家了,满脸都写着妻奴二字。
送走了热情好客的张员外,竹妖回头看着一直不言不语做温柔小媳妇儿状的道长,轻咳一声:“好了,变回来吧。”
道长问:“你是真的喜欢去,还是没学会拒绝凡人的邀请。”
竹妖拎着羊腰子尴尬地晃了晃:“在延州城里找副新鲜羊腰子可不容易,就去玩玩嘛?”
道长伸手:“给我。”
竹妖说:“你不会是想给人家扔回去吧?”
道长无奈:“难道你知道这东西该怎么吃吗?给我,我去给你炒个葱爆腰花。”
等到炒腰花热腾腾上桌,竹妖才如梦初醒,恶狠狠地看着道长:“你再说一遍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道长默默摆碗筷。
竹妖恼了:“谢剑涯!你以为我瞎吗,你这个样子就像被人下了降头一样。”
有些事情他没有问师父和花君,只要确定了道长就是道长,剩下的事,就该他亲自来解决。
道长抬眸,把热腾腾的米饭推到竹妖面前,有些茫然地轻声问:“这样不好吗?”
竹妖怔住。
没什么不好,一切都很好。
这个从花里长出来的道长脾气好极了。
可他就是觉得缺了点什么,所有的温柔亲昵都隔着一层薄薄的雾,爱也爱不真切,恨也恨不明白。
竹妖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道长说:“我以为你会比较喜欢这个样子。”
竹妖说:“我刚醒来的时候,你的师父告诉我,你带着我的小儿子走了。所以我思考了很久,思考你到底是谁。”
道长沉默了许久,淡淡说:“离开的那个,是我的心魔。”
那个狠厉,暴躁,充满了占有欲和毁灭倾向的心魔,在他濒死的那一瞬间与他的魂魄彻底分离。
心魔离开,留下的这半缕残魂,就只剩下了无尽的爱恋与温柔。
道长说:“我以为你会更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竹妖低喃:“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的脾气已经很臭了。”
道长低头不语,竟真像个被训斥了的小媳妇儿。
竹妖说:“你的心魔去了哪里?”
道长沉默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说:“南荒归魔峰。”
竹妖说:“你和我,去带他回来。”
道长很不情愿。
他与他的心魔相抗千年,谁都看谁不顺眼。
竹妖说:“那是你的一部分,那也是你。”
道长不愿去归魔峰。
他说:“你我皆是仙体,去万魔归一之处寻人,恐有不适。”
竹妖说:“你不愿意?”
道长自然不愿意。
他一生都在与心魔相抗,把这缕心魔当做生平大敌。
如今一梦醒来心魔远去,当是人生一大快事,他如何愿意再去把心魔找回来。
道长兜兜转转,最终仍是不忍忤逆竹妖的意见,不情不愿地说:“我派人陪你去归魔峰,孩子们需要人照顾,我就不过去了。”
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可竹妖神经大条,对这些细微的心思毫无察觉,乐颠颠地把家里的事交给道长,独自一人前去归魔山。
归魔峰在南荒以南的海边,数座山峰挤在云雾中,日夜听着汹涌涛声。
山中草木翠色深浓,云雾缭绕,魔气扑面而来。
竹妖是得道仙体,行走在其中感觉十分不适。
他随手抓了只小魔物,问:“你见过这样一只魔吗?黑衣批发,英俊貌美,脾气特别差,是最近才来到归魔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