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的房间(21)

　　唾液沿着舌根一路向下流淌，将艾文小腿弄得湿漉漉的。
　　“放开我……放开……”
　　艾文开始呜咽。
　　他的声音里交织着恐惧与绝望。
　　他企图用用手指抠住地面上石板的缝隙好阻止自己被直接拖拽至那怪物的口中，但他的一切挣扎都显得那样的无力与虚弱。
　　它的舌头顺着艾文的小腿一直蜿蜒向上，然后是腰部，胳膊……
　　“呜呜呜……”
　　当那濡湿而结实的触手一根一根将艾文的手指从石缝中掰开，当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被彻底地包裹到了某种冰冷，濡湿而黏滞的地方时，艾文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在那泛着猩红之色的景致暗处，被凝视的感觉依旧强烈。
　　艾文泛着泪光的瞳孔倏然缩紧，然后，他对上了连绵不断，一片一片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的眼球。
　　它们都在注视着他。
　　痴迷而贪婪。
　　“不……”
　　艾文发出了最后一声低吟。
　　他无比惊恐地意识到，这只不可名状的怪物不仅在自己的体表生满了眼球——它的身体内部，每一寸，每一个角落，都同样生长着眼球。
　　从里到外，无处不在。
　　“艾文艾文艾文艾文艾文艾文——”
　　已经将艾文吞入自己体内的怪物发出了欣喜而疯狂的长啸。
　　它重复着呼唤艾文的名字，但声音的尾调却愈发的扭曲变形，最后化为了某种足以刺破时间与空间，让所有无形与有形之物都开始战栗的震颤。
　　“艾文——”
　　“艾——”
　　“哒哒——”
　　然后，那声音出现了。
　　哒哒——
　　哒哒——
　　在一片近乎昏迷的混沌之中，艾文清楚地感受到了那声音。
　　不，不对……
　　那声音并非是“出现”，而是被“发觉”。
　　在艾文已经完全混乱的思维底层，他所残留的最后一丝清明做出了判断。
　　那声音一直都在……自始至终都在……
　　并非来自于投影，而是来自于遥远的彼端那真实可怖之物的呼唤。
　　只是在这之前，艾文出于本能，又或者说是潜意识，彻底地屏蔽了他。
　　但是在投影造物的体内，艾文终于无可避免地察觉到了那持续不断的爱语。一直到此时此刻，艾文终于意识到了它的无处不在，它的无所不能。那并非是单纯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侵蚀——冰冷而浓郁的金属气息也化为了那“哒哒”之声，肌肤上感受到的粘稠滑润的触感也同样化为了“哒哒”的声音，甚至就连艾文自己的心跳，仿佛也在与那“哒哒”声共振，同化。
　　而当艾文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无限度地张开下颚，舌头长长的伸出了嘴唇之外，而从他的喉咙深处，传来了熟悉而异样的扭曲嚎叫。
　　他发现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甚至满怀癫狂的渴望与欣喜，以同样的古老的无形之声回应着那声音。
　　那种有规律的律动变强了。
　　艾文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某种东西正在成形。
　　他从未有过这样奇妙的感受，哪怕是第一次成功地通过咒语与魔法阵将魔法因子从空气中导入到自己体内时也无法与现在的狂喜相比。
　　他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那种来自于更高层次的厚重之物正在降临……降临在他的体内。
　　魔法女神曾经传递给他的魔法与智慧在“祂”的面前渺小如尘埃。
　　人类脆弱的身体所能感受到的任何一种欲望与满足也一样。
　　艾文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正在融化。
　　哒……哒……哒……
　　【哒……吾之……爱……吾之星辰……】
　　曾经只觉得是怪异而扭曲的摩擦声一点一点地在艾文的世界里变得清晰而稳固。
　　像是在远处听之觉得杂乱无章的高音与奏鸣，在走近之后终于化为了流畅而美妙的曲调。
　　艾文终于清楚地听见了那呼唤中蕴含的深意。
　　【吾之深爱，吾之眷宠，吾之死星。】
　　【回应吾吧，接纳吾，挚爱吾，直至寂灭。】
　　……
　　人类浅薄而低级的语言无法归纳那其中涌动着的邪恶与炙热，还有……近乎荣耀一般的眷顾与爱宠。
　　艾文甚至感到了极致的惊恐与无措，但这惊恐与无措在这一刻却来自于他对自己曾身为人类的悔恨。
　　属于人类的部分正在侵蚀中融化，分解，艾文沐浴在了“祂”浓厚的情愫之中。
　　他的身体完美地与“祂”的律动重合在了一起。
　　假如有人能够亲眼目睹这一幕，大概也会因为自己所见的一切而彻底发疯。
　　艾文的外形融化了……他的皮肤变得苍白，透明，柔软得宛若果冻，或者是某种胶质，只在身体内部，依旧保留着些许人类的内脏。
　　而即便是这些内脏，表面也探生出许多触须状的血管，那些血管飞速地生长，然后刺破外皮，与怪物那粘稠混沌的身体内部粘结在了一起。
　　艾文与它……不，应该说“祂”……正在融合。
　　他的眼球，那曾经被阿利斯特认为翡翠之色的瞳孔，此时已经彻底萎缩并且化为了粘液。
　　但艾文却觉得自己的视野比任何时刻都要更加宽广和敏锐。
　　他甚至清楚地看到了连光线都要走上亿亿万年的无垠宇宙的另一端，浑浊的红色与黄色的两颗巨大恒星正在虚空中飞速地朝着他所在的这颗蓝色星球坠落。
　　围绕在恒星周围的，是无数扭曲而无形的眷顾者们，它们的身体和灵魂在无休无止地燃烧，而它们的就尖啸构成了“祂”的呼唤中完美的背景音。
　　那些晦暗而可怖的光芒，是“祂”为现世之中的他所准备的花束。
　　艾文因为自己的所见所听所感，而沉浸在了无理智的，癫狂的喜悦之中。
　　“啊啊啊啊啊哒哒啊哒哒哒……%￥#……祂来了祂来了祂来了祂来了……”
　　艾文在蠕动，漂浮，发出狂呼，然后在过于激烈的情绪中昏迷过去，接着在苏醒过来……
　　这过程仿佛已经持续了一万年那么漫长。
　　而终于在某个时刻，艾文在恍惚中，听见他身体中最核心的部位，依然有个脆弱的声音在尖叫。
　　【艾文！清醒！醒过来！】
　　【艾文！】
　　【艾——】
　　艾文。
　　哒哒哒喀喀嘻嘻嘻嘻哒哒哒*&……￥%￥祂来了祂&*￥#@哒哒……
　　我的名字是……
　　祂@￥%&*哒哒……哒哒……
　　我的名字是艾文·里维斯。
　　哒哒嘶哒哒%￥#&*……
　　我并非死星。
　　哒哒……
　　我……非那不可名状之物的眷属……哒哒……更不是……哒……这毫无理智的狂乱怪物。
　　……
　　在那细微的，脆弱如游丝一般的理智缓慢回归之后，剧烈的痛苦开始了。
　　艾文从未感觉到这样汹涌的恐惧与邪恶。
　　也从不知道原来有一天这个世界会以这样的面目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
　　他身体乃至灵魂的每一寸都在剧烈的痉挛，在麻痹神经的狂喜被理智所代替之后，被插入的痛苦鲜明地燃烧起来。
　　有很多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活生生被撕扯成了许多碎片，每一片碎片都在呐喊着疼痛与恐惧。
　　假如艾文可以惨叫的话，他一定已经惨叫到整座法师塔都因为声波而碎裂。
　　但他却发现自己无处发声。
　　那柔软的，带着金属味的触手牢牢地卡在他的喉咙之中。
　　而因为同样的缘故，他甚至也无法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