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卜卦(39)
“那她为什么要害我?”付清欢站起来,瞪大了眼睛。她力气极大,完全可以逃脱,为了自保而杀人,显然不成立。况且她之前从没害死过人。
云止奂闭眼摇了摇头,道:“还有之前那个疑问,晏且歌这八年来,不可能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这母子二人,定是相见过的,说过话的。
付清欢后退一步:“……他们母子二人,串通了要杀我?”
云止奂不置可否,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闪烁着道不明的情绪。
付清欢脸色苍白,嘴唇颤动着,再说不出什么话。
为什么?
他的心底咆哮着,嘶吼着,竭嘶底里刨地三尺,痛苦得不能自拔,喉咙却像被割断了一样,发不出一个音节。
眼前闪过几个景象,笑着的晏且歌,举着酒坛高谈阔论的晏且歌,与宗主谈话时严肃的晏且歌……
哪一个是真正的晏且歌?
两人相遇相知的情形一幕幕交叠,晏且歌的言语在耳边交杂回响,嗡嗡嗡,吵得他头疼。
无数言语只在付清欢心头汇成一个疑问。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要杀我!
付清欢垂下眼眸,眼底的光暗了下去。
云止奂走过来,安抚一般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没了别的动作,却胜似千言万语。
付清欢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额头靠到他的肩上。
他靠在日思夜想的人的肩上,心头却毫无悸动。只觉得满心悲凉。
他待亲人敬爱,待朋友真挚,付出一片真心去对待那些亲近的人。
可为什么偏偏要背叛他?
他做错了什么,一个他真心对待的朋友要取他性命。
付清欢闭着眼睛,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云止奂知他在忍眼泪,便不说话,依旧把手放在他肩上,再无别的动作。
到后来付清欢过于疲倦沉沉睡去,云止奂带他回客栈,小心翼翼抱他上床,他也没有醒来。
付清欢的发髻上束了一个银冠,小巧精致,刻满了明翚宗的家徽。云止奂看了一会儿,还是将它取下了放在一旁。发冠固定了额前的几缕发丝,一取下,那些发丝便散下遮了一些额头和鬓角。
这样的付清欢,人畜无害,干净纯粹,是真正的付清欢。
云止奂看了他一会儿,伸手熄灭烛火,合衣躺下。
第八十五章 思归科(五)
次日,晏且歌道:“我要多留下几日处理母亲的后事,你们不如先回。”
祁梦一听了这话,猛地回头,言语里遮不住的兴奋:“多留几日?”随后转头一脸期望看着付清欢。
付清欢面无表情:“不行。”
祁梦一登时撅起了嘴。
晏且歌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等过两年你们到了该游历的年纪,想去哪就去哪。先跟你们先生学好了术法。”说着看了付清欢一眼。
付清欢仍是面无表情,眼睛看着几个小姑娘一动不动。待她们系好斗篷走远了,他才转头对晏且歌道:“你对梦一倒很好。”
晏且歌嗯了一声,抱臂道:“我以前有个妹妹的,跟她很像。”
付清欢记起来,晏且歌确实说过这个小他三岁的妹妹,后来没听他提起过,大约是不在了。
他闭了闭眼,披上了斗篷,道:“那我先回去了。……昨夜我对你母亲下了重手,替我向她道歉。”
晏且歌对着他笑笑,应下了。付清欢盯着他的眼睛,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看见里头蕴含着的笑意。
今日天阴,与昨日艳阳天相比更添阴冷。付清欢昨夜被凉水泡过,更是畏寒,一路上也不想多说话,只裹紧了斗篷闷头赶路。
临行前,他转过头深深与立在客栈门口的云止奂对望一眼,眼里是道不清的千言万语,却因隔得远,只看得见一个清秀的轮廓。他深吸一口气,咬牙转过身迈出了步伐。
待所有事了结了,我就来找你。
付清欢一回到九州林就一头扎进藏书阁想找一些有关溯华宗更详细的记载,过了一天仍一无所获,他心烦意乱地坐在书阁深处,有些丧气。
溯华宗……溯华宗……
他眼睛一亮,或许,可以去溯华宗仙府残垣看一看?
这个想法在收拾过东西后又被打消。若溯华宗覆灭一事真有蹊跷,又怎会在残垣断壁里留下一丝一毫蹊跷之处?
付清欢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头疼,便起身去后厨房炖上了姜茶。
现在不是饭点,厨房里只有他一人,足以悠闲地小炉轻火慢慢煮。付清欢拿着把扇子轻轻扇动,一手撑着下巴,清澈的眸子里烧着温热的小火。
若真如道长所言,晏且歌那夜之举是要他的性命,动机是什么呢?付清欢生平不喜多事,不与人结怨结仇,再者这段时日他与晏且歌也是厮混熟了是恨不得结拜的交情,论情论理,都没有理由要灭口。
自己有什么理由死?
心突然猛跳起来,手一抖扇子就落到了地上,险些打翻了炉子。
自己能有什么理由死?
只有一条——祭剑。
付清欢细想一番那夜在水里晏且歌的母亲的作为,手劲惊人,将他死死拖住不得上岸。却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似是一直在他腰间游走。
他的腰间,正是焚天。
付清欢瞪大了眼睛。
若正如他所想,晏且歌与自己母亲合计过要害他性命,且是要用焚天取他性命。
怎么回事?
晏且歌知道了祭剑之事?
这些年只有父亲占卜出祭剑一事,他是怎么知晓的?
付清欢咬了咬下唇。扔下扇子跑出了后厨房。
正室里祁景澜正在写一封帖子,听见开门声抬起了头,惊讶里略带欣喜,搁下了笔:“阿宣。”
付清欢在桌案不远处停下,欠身行礼后唤了一声:“堂兄。”
祁景澜关切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不午休吗?”
付清欢话到口头生生咽了下去:“……嗯。我来看看……堂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祁景澜笑道:“倒是有件不大不小的事,你若闲着,替我写些帖子吧。”
多年寂寥,写帖子这样的事祁景澜也亲自拿来做,只为打发辰光。
付清欢应声在一旁坐下,拿起了笔。
修真界定时要办些仙门聚首的聚会,主题也是花样百出,这等风雅趣事向来明翚宗包办最多。这一次为饯梅会,定在寒冬腊梅盛开之时,祁景澜正是在写帖子邀请各宗主掌门。
每一张帖子上除了明翚宗的家徽,祁景澜还亲手画了嫣红腊梅,一艳一雅,相得益彰。
付清欢写了一会儿帖子,又与祁景澜闲扯几句,才带入正题:“快到年底了,不知明年运势如何。”
祁景澜正捧着一杯热茶休息,闻言抿了一口,道:“待到了年夜,族长会亲自占星。对了,阿宣,你占卜术学得如何。”
付清欢笑笑:“父亲和姑姑教过我一些,倒不难,只是修得不精,占不出什么大事。”
祁景澜道:“年年如此,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哪里占得出什么大事。”
没有大事。付清欢眉头微微一敛,心头不知是轻松还是更紧张的情绪,让他心跳不已。
一笔收锋,付清欢正好写完一封帖子,将它放在一边晾干,又拣起一张,装作漫不经心道:“说起来,那日我听苏先生上课,他讲得很好。占卜之术应当也很好,我想拜托他给我那些个姑娘讲讲。”
祁景澜唔了一声,道:“教习弟子是不学占卜术的。”
笔尖微微一顿,付清欢眨了下眼,不着痕迹将这一撇添了上去,声音淡淡的:“是么,我倒没留意。”
那边祁景澜又提起了笔继续画梅,口中絮絮叨叨:“倒忘了告诉你这茬。……好了,就这些,对了,说个巧事,昨夜我观星,发现初雪之日正是腊梅初放时,也算是祥瑞之兆。”
付清欢敛眉低笑,十分乖巧:“是啊。”
走出了正室,付清欢心头的疑云越发重。教习弟子不修习占卜术,那晏且歌如何得知?
他并非不怀疑明翚宗其他人,可在这里这段时日,收获的皆是真心关怀。尤其是祁景澜,对自己简直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他哪里忍心怀疑。
说起来,自己对晏且歌又何尝不是真心相待。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迈步往后厨房走去。
走到后厨房门口,他才想起自己的那碗姜茶,忙不迭跑进去一看,却发现那小炉还稳稳当当放在火上,似是被人动过换成了小火保温。
他四处看了看,没看见什么人,长舒一口气,双目无神地端起小炉把姜茶倒进碗里。
“先生?”
身后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少女音,他转过头,啊了一声:“萝珞。”
苏萝络手里提着木柴走了进来,见了他手里的碗笑道:“原来这姜茶是先生煮的,我看没人在就换了小火,不然得烧干了。”
付清欢嗯了一声,抿了口热姜茶,道:“天冷,你也来一杯。……你要煮东西吗?”
苏萝络放下柴火接过了付清欢递来的碗,不好意思地笑笑:“天太冷了,我们看不进书,我来煮热水泡茶。”
拿大锅煮热水,付清欢讶异眼前这个柔弱的小姑娘做事还挺豪迈。
“对了,先生。”苏萝络道,“我去后院搬柴的时候,看见了个人。”
“人?”
“在后山上望着这边,躲得隐蔽,不过我眼神好,看见了他。”苏萝络低声道。
闻言,付清欢紧张起来:“你可看清了?”
苏萝络摇头:“看不清脸,看身量是个男人。嗯……穿得不太讲究。”
男人,穿得不太讲究,躲在后山望着这边……
付清欢微微蹙眉,心沉了下去。
奈何小姑娘在旁边,他不好表现什么不好的情绪,便道:“可能只是个樵夫,你别想多了。”语毕将碗里的姜茶一饮而尽,叮嘱苏萝络烧火时要小心,然后迈出了后厨房。
回雅榭的路上他负手蹙眉,心头郁结更甚。
这后山上又多了个人,会是什么人呢?
第八十六章 枉生科(一)
付清欢在花园里兜兜转转一阵,决定去后院看看那是个什么人。正要迈步,右肩一沉,被人拍了一掌。
他转过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眉眼。
付清欢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了起来,脸上却习惯性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不是要多留两天?”
晏且歌似是刚刚从山下回来,还没换下便服。他神色有些疲倦,眸子里的笑意却半分不减,看得付清欢背后阵阵发凉。他道:“我回来拿些东西,一会儿再下山去。……我看你在园子里转了很久,该不是迷路了?”
付清欢一哂:“没有。”
“哦,那是在想什么?”
付清欢抬眸深深看他一眼,负手向前走去,缓缓道:“我刚与堂兄谈过话。他心情不大愉悦。”
“哦?”晏且歌跟在他身侧,“他又在愁些什么?”
“左不过快年底了,这一年却没占得过大事。”付清欢的余光睨着晏且歌,不紧不慢道。
晏且歌笑了:“是了。”
两人一前一后只隔了一两步,脸上的神情却大相庭径。
各怀心事走到了花园门口,该是分手的时候了,付清欢正要道别,却正好看见晏且歌右手戴的手套脱线了,便提醒了一句。
晏且歌看了看,哦了一声:“戴了那么多年了,也是要烂了。”
付清欢下意识絮叨了几句:“你身边也该有个人照顾,缝缝补补的,也不至于冷清。”
晏且歌眸光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笑道:“这话你敢不敢对你堂哥说去。”
付清欢也笑了,恨不得像往常一样踹他一脚,今日倒生生忍住,道:“行了,我回雅榭了,你拿完了东西早点上路,天黑了就不好走了。”
语毕转过身往雅榭方向走去,头也不回。
晏且歌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
付清欢快步走过竹林花丛,回到了雅榭。他关上门看了一会儿自己刚才收拾的东西,咬起了下唇。
晏且歌突然回来,是要干什么?真的是回来拿东西吗?
付清欢不信。
晏且歌应当早已见过自己母亲的残魂了,也应当早就妥善处理过后事了。
他又要下山去干什么呢?
躲两天?消除嫌疑?
付清欢摇了摇头,觉得头又开始痛了。坐下喝了一杯茶,又出了门。
为了避开晏且歌的住所,他刻意饶了一圈来到后院,确认四下无人后一闪身偷偷出了后门。
已近傍晚,又在山里,付清欢觉得眼前都是黑洞洞一片,对面的山也是隔了一层雾一般,看不真切。
他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眼睛都发酸了,仍是没看到什么。
大约真是个樵夫?
付清欢觉得有点冷,抱紧了双臂。
正欲离开,忽觉眼前一亮,对面的后山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是个人影。付清欢瞪大了眼睛,想瞧真切些。
那人穿着白色的衣裳冲他挥舞一会儿手臂,随后用力甩着手做了几个手势。
惊喜的情绪登时染上付清欢的眼瞳。他毫不犹豫向下山的小路跑去,一边跑一边无法抑制地笑,像是前方有极大的珍宝一样。
而那白衣人也忙不迭往这里跑来。两人一面跑一面笑,脚步一刻也不曾停下,待到后来,喘气声粗重起来也不停下,直到两人撞了个满怀。
那白衣人已套上了最外层的黑衣,仰头望了望山,骄傲道:“我比你跑得多。”
付清欢笑着捶了下他的肩膀,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闭嘴吧。这么久才来看你哥。”
付朝言把跑步时摘下的斗笠重新戴上,耸肩:“留芳宗离这里可不近,况且我可打听不到你什么时候有空。”
几个月不见,付朝言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五官更为锐利,眼里的锋芒再也藏不住。十七岁的少年竟颇有些气宇轩昂的气度。
付清欢看着他,看着看着眼眶就有些热:“……你没事就好。那夜你被带走,我真是自尽的心都有了。”
付朝言笑了,歪歪头:“我没事,也没受伤,不信你踢我两脚?哎你哭什么?不至于吧啊?”
“闭嘴吧。”付清欢深吸一口气,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怎么偷偷来了,想来看我发个帖子就行。把自己搞得这么脏……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付朝言似是想起了什么,神情顿时严肃起来,道:“我来是要知会你一声,你赶紧走。”
付清欢一愣,被这没头没脑的话惊到了:“走?走去哪?为什么?”
付朝言道:“逃命。”
付清欢瞪大了眼睛,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明翚宗那个诅咒,可能要你的命来化解。”
心咯噔一下,付清欢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了。他无暇去管付朝言是怎么知道的此事,颤抖着唇瓣,摩挲许久才道:“……为什么?”
付朝言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把付清欢带至隐蔽处,道:“之前我本是要来看你的,刚御起剑就下了雨,我便回去了。随后在客堂里看到了晏且歌。”
付清欢的瞳孔骤然缩紧:“他?”
付朝言点头:“正与我父亲谈话,提到了明翚宗的事。我不敢多停留,只听见了你的名字,还有……祭剑。”
空中一道惊雷划过,把苍穹劈成两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叫人心怵。
乌云密布,又要下雨了。
付清欢皱起了眉,眼底一片悲凉。猜测是真的,晏且歌真的想杀他,而且,知道他的用处。
付朝言看他这个神情,心下了然:“你也知道什么是不是?你快走,我怕那个祁宗主也有这个想法……我带了点钱,你拿着赶紧走,千万别回百里镇了。”说着从袖口衣襟里掏钱。
付清欢抿起了嘴,按住他的手:“不。我要留下。”
付朝言一怔:“为何?”
付清欢眼底多了几分坚毅:“我会回百里镇,但在此之前,我要把一切都了结了。”
入夜,祁氏祠堂。
整个九州林,唯有祠堂是常年点灯的。灯火通明,把林林总总数十块灵位牌照得隐隐生辉,透出几分悲凉哀伤。
付清欢在灵位前跪了半个时辰才站起来,把案桌上快燃尽的蜡烛换下了,然后重新上香。他一边点香,一边看着父亲和母亲的灵位出神。
祁莲和祁柳氏,陌生得让他害怕的名字。
上了香后他又磕了三个头,又跪了起来。
子孙不孝,不愿落叶归根。愿尽余力全诸先辈所憾。付清欢又磕了一个头,望先辈显灵,给予后辈一条明路。
又跪了一会儿,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付清欢失落地垂下眼眸,又磕了一个头,起身决定离开。
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众灵位,眼神落在了正中间的灵位上。
那是明翚宗开宗先祖祁柯的灵位。不知是摆在中间被挡着光了还是怎么的,这块牌位相比起来有些发暗。
付清欢心里有些异样,多看了几眼才关门离开了。
次日,付清欢在藏书阁里待了一整天,把所有关于先祖祁柯的书籍传记都翻了一遍。大多是些生平记事,付清欢扫一眼就过了,细瘦的手指翻过下一页,才看了几行,就愣住了。
这一页上写的是祁柯二十岁那年的记事,有一件直接抓住了付清欢的视线,挪也挪不开——祁柯时廿,炼取双剑,名焚天、冰翎。